第六章 人生的盡頭
 
  當天晚上,我在床上看著穎如回房。
  穎如掀開紅布,那年輕人的臉色灰灰白白的,好像已經死透了,因為穎如並沒有再為他施打什麼東西就躺在床上看書、睡覺,她只是摸摸他的頸子、拍拍他的臉。
  而喝了酒的王先生,在陳小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野獸般叫床聲中,一整個晚上都坐在椅子上思索著什麼,沒有如往常般抱著女兒睡覺,我想他其實很想選擇社會進化的一端,而不是極端原始的那部份。
  但他坐在椅子上發愣了一整夜的行為,只是暴露出他不敢靠近床的悲哀。
 
  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們必須伸出援手。
 
  我一大早醒來後,就去附近認識的老舊藥局買了許多安眠藥,藥局的老闆是我國中同學,姓勤。
  勤店裡以前掛的是他老爸的執照,現在他老爸死了,他就去跟別人租了一張,勤自己連藥劑生的執照都沒考過,但他賺錢的門路倒是五花八門。
 
  「你買這麼多混合型安眠藥,不會是想自殺吧?」勤只是隨口說說,就算我回答「是」,他也一樣會賣給我。他就是這種人。
  「不是,只是想泡妞。」我笑笑,將錢放在桌上。
  勤收了錢,商業性地陪笑。
  「對了,你這裡有沒有春藥?」我直接問了,反正這裡唯一的語言只有兩種,「有或沒有?」、「多少錢?」。
  「威而剛嗎?要多少?」勤問。
  「我不是要威而剛,我要春藥。」我問,沒有商量空間。
  「這世界上沒有春藥,只有荷爾蒙、激素這些東西,你要的話,我幫你找。」勤也不囉唆,手指比了個五。
  「我要十,這兩天就要。」我說。
  「明天來拿吧。」勤點了根煙,說:「老樣子,這些東西有效是有效,但會不會出事我可管不著。」
  「了。」我說。這是當然。
 
  隔天。
  王先生的房間裡擺設很精簡,就跟我在螢幕中看到的一樣,我打開熱水壺,想丟一小包春藥進去,但一聞到藥粉的怪味道就縮手了。
  聽勤說,這地下工廠作的春藥裡成份很雜,有傳統的壯陽中藥和西藥威而剛,還摻雜奇怪的人體激素,也有時下最新潮的迷姦藥丸,一堆成份雜七雜八加起來,唯恐沒有成效似的。
  我聞聞,氣味挺奇怪,跟無色無味差多了,加在熱水裡一定會被發現。
  我回憶在螢幕中的這個房間。
  有了。
  我打開櫃子,拿出王先生的肝藥,這藥王先生每個晚上睡前都會吃一顆,我暗自保佑這藥是膠囊而不是藥丸,因為我從螢幕中看得並不清楚。
  把罐子旋開,所幸裡頭真是膠囊。
  潛入的時間格外有壓力,所以我不能待在裡面太久,我記住藥名跟罐子大小後,便走出房間到藥局,想跟勤買一模一樣的肝藥膠囊。
 
  「你肝有毛病?」勤不以為然看著我。
  我搖搖頭,沒什麼好偽裝的。
  勤的手指在鼻子上又揉又捏,像楚留香一樣。
  「我這麼說吧,這罐藥的膠囊很常見,要不要跟我買空的?」勤似乎看透我的心思。
  「好,謝了。」我莞爾,勤這傢伙有時候還真夠意思。
  「多來光顧就是了。」勤認真說:「但吃死人也別來找我。」老規矩。
 
  於是,我買了三百顆空膠囊。
  我在自己房間從容地將膠囊打開,換上春藥的藥粉,再到王先生房間裡,倒出所有的肝藥膠囊,換上我的版本,無一闕漏。
  接下來是老張。
  老張的床底下有大約三十瓶未開封的過期牛奶,還有一瓶已經打開的水果調味乳,目標非常明確。
  我抓起一點點春藥丟下去,搖一搖,希望老張的鐵胃對春藥沒有太強的抵抗力。
  「一點一點,不要急。」我微笑,小心走出老張家。
 
  我走到四樓,看著穎如的門。
  下午三點半,此時的她正在床上寫小說,我潛入王先生跟老張房間前,她已經將疑似死掉的年輕人丟到浴室裡,跟那只黑色塑膠袋放在一塊,然後就一直在床上敲鍵盤敲個不停。
  「妳綁人殺人,是為了要寫小說嗎?」我心想,看著門。
  但,有什麼小說需要這種恐怖的親身經歷?恐怖小說?偵探小說?黑色異想小說?
  不,這太不合理,這種小說的報酬不可能豐厚到值得穎如如此冒險,這年頭只有愛情小說才能被群眾擁抱,才能賺到豐厚的版稅。
  我看多半還是穎如自己心理變態,她最恐怖的地方就是隨性胡搞。
 
  柏彥一個小時前已經出門上課,我輕輕打開門,將他桌子上沒吃完的泡麵掀開,丟了比上次更強的安眠藥進去。
  這小子衛生習慣很差,沒吃完的泡麵一定會把它吃完,甚至不需要加熱。
  「晚一點,再幫你開發新的能力。」我很樂。
  我的筆記本早已記滿各種對柏彥「能力開發」的每個進度,他可以說是我計畫中不可或缺的「第一個齒輪」。
 
  我小心打開柏彥的房門,從門縫中看看對面的穎如有沒有出來。我很介意她的存在。
  沒有。
  我走出柏彥房間,關上門。
 
  前面的門突然打開。
 
  「房東先生?」穎如笑著打招呼。
  「好啊。」我點點頭,笑笑。
  
  她看見我從柏彥的房間出來嗎?
 
  「昨天晚上真是謝謝妳了。」我打哈哈。
  「可是我注意到你不大吃我作的菜,是不是我的手藝很差?」穎如難為情。
 
  她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開門?
  
  「怎麼會?我只是覺得......」我有些語無倫次。
  「吃不習慣嗎?」穎如看著我。
 
  她為什麼總是選在這種令我窒息的時刻?
  難道她有心電感應不成?
 
  「這不是妳的錯,我從小就有挑嘴的毛病,想一想還真不好意思。」我歉然。
  「嗯。」穎如點點頭。
 
  怎辦?
  如果她看見我從柏彥房間出來,我絕對不能讓她有機會問我我進去做什麼,因為我一點都沒準備好這個答案!
 
  「對了,穎如,妳不是個作家嗎?哈,我最近去書局逛逛,可都沒看見妳寫的書,我猜妳用了筆名吧?可不可以透露一下!」我興致盎然。
  「其實說起來,我不能算是作家......」穎如微微笑。
 
  我靈機一動,我應該趁這個機會多多了解穎如,於公於私都應該把握機會。
  於公,了解穎如有助於我實現計畫。
  於私,有誰有機會跟一個喜歡殺人烹人的變態兇手聊天呢?
 
  「穎如,妳有時間嗎?我想請妳喝個茶吃個飯,聊聊天。」我打斷穎如的話,熱忱地說:「我想多了解妳一點,說實話,我沒什麼可以聊天的朋友,哈,說來難為情,我好久沒有跟一個人好好說說話了。」
 
  穎如瞇起眼睛。
  我盡量讓笑容擴散,擴散到穎如的臉上。
 
  「好啊,不如來我房間喝咖啡,我煮咖啡請你。」穎如的笑天真無邪,但這點活命的警覺我還有。
  我乾嚥了喉嚨。
 
  「那怎麼好意思,我記得張小姐剛來租房子的時候說過自己不是本地人吧,我知道附近有一間很棒的咖啡廳,妳看怎麼樣!」我擊掌,表現得迫不及待。
  「不好意思讓你花錢,我對沖咖啡還蠻有研究的。」穎如的笑令人失卻抗拒。
 
  我除外。
 
  「不好啦,我怎麼好意思進女孩子房間,那間咖啡廳真的很不錯,我想去很久了,但一個人怪落寞的,總不好意思啊哈!所以我請客,千萬別客氣!」我忙說,差點要掏出錢來。
  「好吧。」穎如終於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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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廳。
  穎如點了一杯貴夫人。這點叫我驚訝,我從來沒看過嗜喝咖啡的穎如在咖啡裡加過牛奶。她總有辦法讓我驚奇。
  我點了一杯愛爾蘭,還多要了一疊巧克力餅乾,一疊牛角麵包。
  「謝謝你的招待。」穎如說。
  「哈,別那麼客氣,妳覺得這裡還過得去吧?」我笑笑。這裡隨便一杯咖啡就要兩百塊上下,如果還過不去我也沒辦法。
  「這裡很好。」穎如很有禮貌地說,聞一聞咖啡,笑笑:「不過,改天你真該嚐嚐我沖的咖啡,至少比這裡便宜多了,味道也不差。」
  「是嗎?」我笑笑,背上又是一陣冷汗,幸好這裡是公共場所。
  
  穎如觀察著咖啡上的奶暈,撥開一顆奶球,又慢慢倒了進去。
  牛奶一滴滴墜入咖啡裡,僵化擴散開來。
  穎如出神地看著。
 
  「對了,妳剛剛在走廊上提到,妳說妳其實不算作家......這是什麼意思啊?」我問。了解她的職業作為聊天的開始吧。
  「我是個專門替人代筆的出版社寫手。」穎如抬起頭來,解釋道:「我幫各式各樣的作家、出版社、各種題材寫東西,最後掛上他們的名字。」
  「喔......原來如此,難怪我都找不到妳的作品。但妳既然可以寫東西,為什麼不乾脆掛上自己的名字,這樣不更好?抽版稅的話,妳拿的錢應該更多才是。」我問。
  「不是所有人都對出名感興趣,像我。」穎如輕聲細語地解釋:「在別人的名字下寫東西,可以嘗試更多的題材,也有更多的機會。只要肯下工夫研究新事物,不怕沒有工作,但要是掛上自己的名字,失敗一次,下一次的機會就遙遙無期了。」
 
  研究新事物?
  需要藉助亂搞別人身體來作什麼研究?
  變態殺人小說嗎?
 
  「那最近呢?最近在寫些什麼東西啊?」我。
  「最近在幫蔣小姐寫個人財務規劃的書,這陣子流行這些。」穎如,又加了一顆奶球。
  「蔣小姐?」我好奇。
  「這是業務祕密。」穎如的笑很暢懷,我要是真有興趣繼續問下去,她肯定不會隱瞞。但我感興趣的不是別人的事。
  「像妳這樣幫人代筆,還要自己唸書做研究,會不會很累啊?」我問。
  「會啊。」穎如。
  「那妳平常都做什麼消遣?像昨天那樣燒菜嗎?」我笑笑。
  「上網聊天,旅行,想事情,沖咖啡。你真像記者。」穎如又加了一顆奶球。但她還沒喝過一口。
  「哈,上網聊天啊,像我這個年紀已經很難學習新鮮事了。」我自言自語。
  「房東先生自己呢?」穎如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我,但我知道她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窮打哈哈。
  「我啊,看看報紙,看看電視,日子渾渾噩噩的,幸虧有你們這群房客住了進來,我平淡到近乎枯燥的生活才起了一點變化,像這樣跟一個漂亮女生面對面坐著喝咖啡,我以前哪裡想像的到。」我說,這也是事實。
  「房東先生沒有女朋友嗎?」穎如問。她的咖啡裡已經墜入五顆奶球了。
 
  我想她只是在玩弄她的咖啡,穎如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喝掉它吧。
 
  「以前交過一兩個,但年紀越大就越沒什麼成就,也就沒什麼好女人接近我了。而我自己也懶了。」我說,這也是事實。
  「嗯。」穎如低下頭,用湯匙玩弄著咖啡上的泡沫。
 
  許久,兩人都沒有說話。
  我翻著桌上的電影雜誌,吃著巧克力餅乾,穎如則像古老的吉普賽人一樣,研究著咖啡上一次又一次的白色圖像,試圖從中占卜些什麼似的。
  有時,我會指著電影雜誌上的明星或是電影劇照,問問她的看法,但兩人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
  這樣很好。
  我篤信的人生守則不多,但第一條是:越沒有話題的時候,越能看出一個人心底的樣子。
  因為可供偽裝的虛假言辭已經越來越少,就等原形畢露。
 
  「你、自、己有沒有想過,你的人生可能已經到了盡頭?」
 
  穎如停止剝奶球,突然丟了這個怪問題給我。
  我表面一愣,但其實沒有這麼震驚。
 
  「倒沒想過,畢竟還是自己的人生嘛。」我苦笑:「再怎麼無趣,日子畢竟還是要過下去。」是這樣沒錯,多找些樂子也就是了。
  「盡頭的意思,不一定是死亡,也不是說,不能繼續過舒服的好日子。」穎如溫和地反駁我剛剛的話。
  她的眼神變得跟剛剛有點不一樣,但我卻說不上是哪裡不同。
  我對那種「請指出這兩幅畫哪十個地方不一樣」的益智問題從來沒有天分。
  「喔?」我想,要讓她把話說下去的話,最好就是暫時不要發表意見。
  「盡頭就是沒有變化,不斷週而復始沒有可能性的人生,這個社會有太多人都走到了盡頭,有些人三十歲到了盡頭,有些人才二十歲就到了盡頭,有些人不過十幾歲,也到了盡頭。」穎如仍舊在笑,但那種笑的成份已經變質了。
 
  但我只能感覺、只能意會,卻說不出來實在的細微變化,就跟過期的牛奶一樣,你要不嘗一嘗、聞一聞,否則絕不會發現純白的底下已經腐敗酸化。
 
  「週而復始?我還以為人生就像一條線一樣不停往前走,走到死了才停下來,怎麼會週而復始?」我忍不住問。
  「一個人的人生如果跟其他大部分的人一樣,那就是一種週而復始。每個人都在重複另一個人的人生,重複著上學、重複著交朋友、重複著買車買房子、重複著結婚生子、重複著變成其他上億個差不多的人生,連笑都重複了,連哭都重複了,你覺得這不是一種週而復始嗎?」穎如的笑容底下的氣味越來越腐敗。
  「聽起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我說:「但對一個人來說,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事就是沒有經歷,沒有經歷,哪來的重複?」
 
  我抗議著,因為這種週而復始的說法深深刺傷了我,我的生活雖然就像一頭不停往地洞裡鑽的土撥鼠,永遠都沒有看到光明的可能,但要說我重複了許多人的人生的話,為什麼我沒有娶妻生子,為什麼我沒有比爾蓋茲那麼有錢?
 
  「要經歷,就去看書、看小說、看電視、看漫畫,那裡有許多人展示著不斷被重複的人生,那些東西看得越多,就越容易重複到別人的人生,既然過程重複了,結果也差不了多少,既然差不了多少,就到了盡頭,從此展開拼拼貼貼別人人生到自己人生的過程,從此週而復始,從此循環,漩渦,黑洞,墜落。」穎如的用詞越來越不像日常口語,而像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講稿。
  令人灰心的講稿。
 
  「妳的意思是說,別看電視看太多嗎?」我胡亂說著。
  「不,恰恰相反。」穎如的回答令我意外。
  「喔?」我。
  「多看電視多看電影多聽廣播就會知道,這社會有很多管道告訴一個人,其實你不管怎麼努力,都不免成為另一個已經「被成為」的另一個人。這樣很好,早點知道自己只是集體循環中一個可以被輕易取代,不,甚至是不需要被取代的一小點東西,就可以早點體認到人生其實已到了盡頭。」穎如又開始剝奶球了。
  「就算真的是什麼循環、重複的,早點體認有什麼好處?不知道過一輩子、卻很快樂的人也很多啊,就算知道,也可以很快樂的過一輩子不是嗎?」我有些不滿,但臉上還是笑得很歡暢。
  「你說得沒錯,很多人到了盡頭還是笑的出來。」穎如笑笑:「可以笑的時候,就不要哭。這是人之常情。」
  「啊?」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對話的邏輯已經有點失焦了。
  不過,我已經開始亂猜穎如綁人胡攪實驗的理由。
  「對了,你、認、為、自、己的人生到盡頭了嗎?」穎如沒有忘記剛剛那個問題。
  「如果妳剛剛說得都是真的,我又憑什麼例外?我平凡到了頂點。」我苦澀地說。
 
  穎如頗有興味地看著我。
  那眼神稱不上犀利,但那眸子是一種清澈到了無法抵抗的反射,看得我心裡直發毛。
 
  「你還沒有到、了、盡、頭。」穎如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寫在臉上。
  「每個人都有很多機會鑿開盡頭後的海闊天空,只是不敢鑿,不想鑿,就這麼卡在盡頭裡。」穎如說得我飄飄然。
  「喔?那為什麼不鑿?」我問。
  「因為大家都怕跟別人不一樣。」穎如幽幽地說:「大家都怕自己跟螢幕上的別人不一樣,所以全部都卡在盡頭、一動也動不了,偶而有人動了一下,好一點的便被視作離經叛道,差一點的便被稱為落伍。」
  我不由得點點頭。流行本來就是集體向前看齊,向右轉。
  「那你為什麼認為我還沒到盡頭?」我不禁有些高興,不管是什麼讚許,只要是加在我頭上,我都是高興的。
  「因為,我看得到盡頭。雖然你為什麼還沒到達盡頭,我不知道,也或許你到過又後退,也或許你正在想辦法避開,但你終究還沒走到集體週而復始的長長排隊裡。」穎如的瞳孔張得很大。
 
  霎那間,我彷彿被拴在無法動彈的黑暗裡。
 
  「而且,從我的身體反應裡,我沒有感覺到盡頭的氣味。」穎如笑笑,我卻明顯知道這絕對不是笑。
  「妳的身體反應?」我不由自主打直了身子。
  「每個人都走到了盡頭,也都成為盡頭,而我,沒辦法在盡頭前待太久。」穎如喝了一口漾滿白色牛奶的貴夫人咖啡,這是她的第一口。
  「待太久會怎樣?」我問。
  我想,這就是所有問題的答案。
 
  「我會鑿開它。」穎如放下咖啡。空空如也。
  

第七章 1/2老鼠
 
 
  後來我跟穎如一起回到了老宅。
  跟她並肩走在一塊的時候,我的呼吸已經不會凌亂急促、也不會下意識地同手同腳。
 
  要說我已經不懼怕穎如了嗎?那真是大錯特錯。
  我只是覺得親近,或者說一種被認同的感覺。
  我、還、沒、到、盡、頭、嗎?
  被認可的感覺讓我不由自主對穎如崇仰了起來,連呼吸都開始畢恭畢敬。
  但我還是害怕穎如。
  因為這是我崇仰她的根本,也是我認同她的起點。
 
  「以後有機會多聊聊。」我說,站在樓梯口揮手。
  「好啊。」穎如說,一貫淡雅的微笑。
 
  穎如回到她的房間。
  我回到了電視前。
  我一邊想著怪怪的問題,一邊看著電視裡陸陸續續回到自己房間的房客們。
 
  問題一。
  如果穎如邀我進她的房間喝咖啡,她一樣會將我迷昏嗎?
  「會的,她會令我害怕不是沒有原因的,她總是嚇我一跳,她才不管我到了盡頭沒有。」我舉手,自問自答。
  所以,將來我依舊會拒絕奪命的邀約。
 
  問題二。
  穎如說她看得見盡頭,她是有精神病還是怎樣?還是異能力者?還是胡說八道?
  「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不想走到週而復始的盡頭,所以乾脆卯起來大幹一場?」我舉手,自我議論。
  但這種直接因果式的推論一定不適用於穎如,尤其我不清楚她身上還嵌著幾個晦澀離奇的人生理論,說不定還有一個叫「人生就是不斷的進行實驗」理論,或是「靜態凌虐才是高尚的品德」理論,或是她有信手捻來種種奇怪人生理論的習慣?
 
  我零零碎碎地想著,後來老張回來了,七點十二分喝下不乾不淨又色不溜丟的過期牛奶,柏彥八點回來,九點半吃光了昨晚剩下的沈睡泡麵,九點四十分就趴死在電腦桌前,王先生跟王小妹五點半回來,現在是十點零八分,離王先生天人交戰還有一段時間。
 
  老張喝下的春藥藥劑其實並不重,因為我必須「控制」老張決定性爆炸的時刻。前幾次的份量都要輕,只需要觸發老張遐想就行了,但最關鍵的一次,必須要由超重的份量來轟炸。
  所以今晚的老張,只是一直趴在地板上,一邊聽著陳小姐的呻吟聲難過地蠕動身子,過了半小時後,便一個人逕自拎著望遠鏡上了天台。
  一個人只要腦子裡只存在一件事,行為便相當好預測,老張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所有的行為都被一條無形的線綁在單單「色」一個字上,我只需要蹲下來,摀著耳朵點鞭炮尾巴,老張自己就會飛上天去。
 
  趁著王先生還沒吞下藥丸,我觀察了穎如在房間裡的動靜後(她渾不理會倒在浴室黑色塑膠袋旁的年輕男子,沖了澡,舒適地躺在床上敲打電腦),便輕輕走下樓,打開柏彥的房間。
  柏彥電腦螢幕上的聊天視窗甚至還開著,對方的訊息不斷丟將過來,等待著柏彥答覆。
  我將柏彥移到床上去,坐在他的位子上,胡亂丟幾個訊息過去,對方似乎是柏彥在網路上認識的女孩子,叫「躺在鋼琴上的貓」。
  我沒跟人在網路上聊過天,我過了那年紀;但我還認得鍵盤上的注音符號,以及「Enter」鍵,還有我前幾天特地去書店買的暢銷網交書「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我可是為了整死柏彥徹底研究了它一遍。
 
  「嘟嘟……你睡著了嗎:(」
  好噁心,柏彥這死大學生居然自己起了個「嘟嘟狗」的花名。
  「嗯…我剛剛發現另一個我……:)」我敲著。
  「^^另一個你啊???那是什麼???」
  「另一個我已經睡著了??現在的我好像破殼而出的蝴蝶耶??感覺很奇妙??」
  「聽不懂:P」
  「我是新的自己?以前的我就像一隻醜陋又平凡的毛毛蟲?但現在我連呼吸都感覺到自己在蛻變了*^^*」
  「呴呴…那麼厲害啊…是不是因為遇見我啊(大心)!」
  大心?那是什麼東西?這個年代的年輕人都在胡亂造字嗎?
  「哈哈哈?有可能喔?我等一下就要去探險了???探險我的與眾不同!」
  「怎麼探險啊?(期待的眼神閃閃發亮@o@)」
  「我會消失!咻????」
 
  打完最後四個字,我就不再理會那隻蠢貓繼續丟過來的訊息。
  我將柏彥身上的衣服脫的精光,胡亂將脫下的衣物摔向四面八方。
  「快使用雙節棍,哼哼哈兮?整天光會亂叫!」我笑笑拉著柏彥的雙手,將他塞進自己的床底下,然後將衣櫃打開,把掛在衣架上的衣服扯得亂七八糟,再將衣櫃仔細關上。
  「睡吧。」我忍俊不已,坐在他的電腦上又打了一槍,淅哩嘩啦射了一地後,將擦過老二的衛生紙丟在地上。
 
  回到房間,盯著另一個黑暗的螢幕。
  我坐在床上,看著王先生坐立不安地坐在浴室馬桶上,精赤身子淋著熱水。
  他半個小時前吞下了藥丸,而王小妹早已唏哩呼嚕睡得香甜。
 
  「應該淋冷水的吧?淋熱水可見沒好事。」我旁白。
 
  王先生赤著身子,走到王小妹床前,凝視著她。
  我從這個角度看不清楚王先生猙獰的臉孔,不禁徒呼負負。
  那種天人交戰的表情一定很有演技、很扭曲。
  王先生的肩膀下垂,胸隆起。
 
  「深呼吸也沒用,假裝猶豫也沒意義。沒有人在看你,你只是表演給自己的良心看罷了......如果你還以為自己身上有那種叫做良心的內臟的話。」我恥笑著王先生的多此一舉。
 
  這個世界上經常發生這種事情。
  爸爸會強姦女兒,不管女兒是智障、年幼、還是根本就好大一隻,只要爸爸想插女兒,想必都會來上一段天使與惡魔的例行作戰,但這些都是假惺惺的作戲。
  我提過,我所奉守的第二條人生守則告訴我,只要是需要天人交戰的戲碼,良心都是自己唱出來的。
  唱完了,好戲就會登場。
  所以我決不浪費時間在跟良心對話,畢竟會做的事終究還是會去做的。久而久之,我也找不到良心跟我對話了。
 
  「快動手吧。自己的女兒還不是自己生出來的?這種事你同意就行了不是?」我旁白。
 
  但王先生是個龜毛人,他就這麼硬梆梆地焊在床前,腳焊著,老二也焊著。
  就這麼焊了兩個小時,我在介於半夢半醒與全睡不醒之間盯著螢幕,都快無聊死了,王先生還是像自由女神像一樣屹立在女兒面前,我猜想他是不是站著睡了。
  我不斷切換著螢幕,等待,又等待。
  哈欠一個又一個。
  終於,王先生像隕石一樣墜落在床邊的小沙發上,睡著了。
  他的良心戲唱的太長,導致藥效就這麼從他跨下溜走。
 
  「你王八蛋,拖拖拉拉的算什麼近親相姦界的英雄好漢?」我罵了幾句後,也睡著了。
 
 第二天,第三天,王先生每個晚上都這麼模仿石像站在床前,而每次,我都因為攝影機的角度錯漏他精彩的慾望獨白,漸漸的,我不禁從不屑的眼神,轉為佩服他驚人的忍耐力。
  但王先生一直這麼捏著睪丸不肯發難也不是辦法,我只好拿出我的劇本,修改掉一大半篇幅。但在結果還是不能改變的情況之下,編篡劇本的難度大增,讓我著實苦思了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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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是得提提穎如,在我跟她聊過的第二天下午,她打開櫃子,拿出一個超大的旅行箱,從宅子背後的升降梯下樓,一直到晚上九點才回來。
  我看著監視器裡的升降梯,穎如穿著一身藍色的運動服與跑鞋,真是莫名其妙,她出門的時候明明就是一身白色的連身洋裝啊?
  穎如不只換了衣服,靠在她腳邊的行李箱也顯得特別沉。從她拖箱子的樣子就可以看得出來。
 
  箱子裡一定裝了個人。
  死人。
  只有切成一塊一塊的死人,才可以塞進這樣大小的行李箱。
 
  「我真是被妳打敗了,別人都是裝屍體出去丟,妳老人家是去外面撿屍體回來堆。難道又打算煮湯給我們吃啊?」我不解,卻開始懂得欣賞她的黑色行動風格。
  我看著螢幕中穎如拉著行李箱走進房間的模樣,還是忍不住覺得很好笑,她的浴室裡堆了一個黑色屍袋、一具屍體,但她卻嫌不夠麻煩,居然還去外面找了一具。
 
  啪答。
  穎如將行李箱打開。
  我看得傻了,差點要鼓掌!
 
  裡頭是一個小女孩,披頭散髮,小學制服、藍色百褶裙。年紀大概……
 
  「國小五年級?」我將鏡頭放到最大。
  她雙眼緊閉,看來是給迷昏了。
  穎如一反常態,將小女孩綁在椅子上、用膠布封住嘴巴後,就打開床底下的恐怖小木箱,拿出我最懼怕的玻璃瓶子。
  浸泡著死老鼠的那一只。
  然後坐在床上看著小女孩。
 
  「啪!」
  穎如一巴掌打紅了小女孩的臉,力道之強差點打翻了椅子。
  小女孩的鼻子流出鮮血,眼睛緩緩睜開。
  茫然。
 
  「乖乖小女孩,張姊姊要幫妳鑿開人生的盡頭嚕!」我忍不住大笑。
 
  小女孩的胸口激烈喘伏著,眼神充滿驚怖與張徨……
  咳,坦白說,我從小小的螢幕上根本看不清楚、那倒楣的小女孩眼睛裡有著什麼樣的恐懼,我只是將「如果是我」的心情稍微投射在那小女孩一下,就足以令我遍體生寒。
  穎如拿著玻璃罐,在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前晃啊晃的,那隻浮腫的死老鼠懸浮在不明液體中,張牙舞爪地朝小女孩的臉上逼近、撤退、逼近、撤退。
  小女孩亟欲閃躲這恐怖的夢靨,雙腳掙扎著往後退,椅子差點往後摔倒。
  我好想知道,穎如是怎麼樣將小女孩綁架到箱子裡的……不過我想這個問題對穎如來說反而是次要的娛樂,重要的是她又有新的玩具了。
 
  小女孩閉上眼睛索性不看鼠屍,全身的顫抖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弧度很激烈的晃動。
  穎如看小女孩閉上了眼睛,滿意地站了起來,在櫃子上拿起一瓶澆花用的噴霧器,朝小女孩的臉上噴了過去。
  小女孩身上的劇烈震動驟然停止,像是操縱線突然被剪斷的木偶。
 
  看到這一幕,我心中的驚恐久久不能平復。
  「如果當時我進去穎如的房間……」我喃喃自語。
  除了那只平凡的噴霧器,穎如的房間裡到底還有什麼隨手可得的兇器?
  我無法為死裡逃生感到慶幸,我的心跟四肢一齊揪著。
 
  穎如走到浴室,將死老鼠倒在臉盆上,拿出我借給她的大裁縫剪刀。
  喀擦。
  老鼠的腦袋立刻被剪離牠的屍身。
  穎如拿了湯匙,將鼠頭捧在湯匙上,走出浴室。
 
  「唔……」我發覺我的腳已經懸空離地,被雙手緊緊抱在胸前。
 
  穎如撕開封在小女孩嘴巴的膠布,將模模糊糊的鼠頭放進她的嘴巴裡,她的動作像是讓小女孩的舌頭壓著那髒東西。
  要是我,也會那麼塞。
  然後,穎如將封條重新貼好,回到浴室裡,將死老鼠的殘身與屍水重新倒進玻璃罐子,那畫面有說不出的詭異,她對躺在地上的男屍與黑色大塑膠袋視若無睹。我不禁開始擔憂屍臭惱人的問題。
  然後然後然後然後……
  穎如將大行李箱收好、將身上的運動服換下,躺在床上看書。
  書名:活在世界上的一百個理由。
  
  我笑不出來。嫌惡與崇仰的兩種情緒同時在我的身體裡碰撞。
  矛盾,卻相互茁壯著。
 
  我已經忘記小女孩是什麼時候醒來的。
  不過要忘掉她那張臉可是千難萬難,穎如拿著玻璃罐子,面無表情地在她面前晃著。
  一隻沒有頭的老鼠。
  舌頭底下蠕蠕刺刺。
  小女孩馬上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我從未想像過人類的臉上可以出現這種表情。
  那是極度的恐懼、毀滅性的崩潰。
  椅子腳斷了,那股狂亂的情緒在不對稱的稚齡中從未歇止,像一頭猛獸,從螢幕中嘶吼著爬出。
  向我襲來。
 
  半小時後,穎如拿起噴霧器,再度暫停小女孩噁心的惡夢。
  撕掉封口、倒出鼠屍、剪下上半身、湯匙、嘴裡、封住、裝罐。
 
  然後小女孩重又醒來。
  失卻上半身的鼠屍魔幻般漂浮在她的眼前,晃著、祟動著。
  穎如的雙眼透過玻璃罐彎彎曲曲地看著小女孩。
  小女孩的嘴巴鼓鼓的,那種飽滿充實的感覺根本無須聯想。
  她無法大叫,我卻清楚聽見淒厲尖銳的嚎叫聲。
  她甚至沒有哭,但我已經流下眼淚,全身僵硬地扭曲在一起。
  小女孩瞪大雙眼,好大好大,黑的,白的,好大好大。
  那已經不是人類的表情。
  我也不再是人類。
 
  穎如摸摸小女孩的胸膛,拿出剛剛收拾好的大行李箱,將小女孩裝好。
  放在牆角。
 
  後來穎如上樓跟我要了一只大黑色塑膠袋跟菜刀的時候,我沒有像以前一樣害怕又興奮的手足無措、言語錯亂。
  我只是打開抽屜,遞了一捲厚厚的塑膠袋給她。
  那是一種見識過黑洞的無盡虛無後的精神萎靡。
  我懷疑我暫時沒有了心跳,暫時失去了對穎如的恐懼感,或者,暫時失去了對任何恐懼應該有的恐懼。
  然後我靜靜地吃著無味的便當,在電視前看著穎如用菜刀將躺在浴室裡的年輕男子切一切,一塊塊裝進塑膠袋裡。
 
  兩個塑膠袋,一大一小。
  一只靜默在牆角的大行李箱。
 
 

第八章 道德文明進化
 
 
 
  別再提穎如了,我現在頭很痛。
  說說其他的房客吧。
 
  被我第二次迷昏的柏彥在清醒後,像個遊魂一樣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我聽說過因藥劑昏睡的人會有部份失憶的後遺症,但這件事我從未證實過,我只能從柏彥茫然的眼神與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的肢體動作中察覺一二。
  他赤裸著身子,一下子坐在床上,一下子坐在馬桶上,一下子在電腦螢幕前苦苦思索,一下子,又回到初醒時的床底下待著,想拼湊出根本不存在的零瑣記憶。
  他唯一的線索,只有前一天晚上我在聊天記錄上留下的自囈:
 
            「我會消失!」
 
  之後的幾天,柏彥喝下了出門前沒喝完的橘子汽水後,我照例將他扒個精光,將他塞進衣櫃裡,讓他在裡頭抱著電腦螢幕與鍵盤醒來。
  又一次,他喝下昨晚剩下的珍珠奶茶後,我將掛在他房間的海報全都撕下,將CD盒打開,一片片的光碟被我當飛盤射了一地,然後再將他扛到天台上,用棉被將他的精赤身子捲住。
  最重要的是,我打開他的電腦,找到一篇恐怖網路小說擺在他的螢幕中央。
  冰箱。那是我設計柏彥的靈感。
  我相信,柏彥會逐漸了解自己潛在的能力,一步步走到他應該有的位置。只要時機成熟,一切都會開花結果。
  你如果覺得太扯,我也沒辦法向你解釋更多。
  實驗一下吧?
  找個人實驗一下你就會明白的,人什麼都願意相信,甚至有時候你舉出越多的反證,人越是被自己荒謬的想法所說服。
 
  美麗的陳小姐在處理她那兩個男朋友上很有一套,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發覺另一個人的存在。
  陳小姐的衣櫃裡永遠都不會出現另一個男人放的衣物,她的記憶力一流,總會記得將另一個人的衣服取下、換上另一個夜留客的衣物。
  她在叫床時也不會喊錯另一個人的名字。
  她記得兩個男人的敏感處、喜歡的姿勢、被小嘴套弄的分寸與口紅的顏色。
  她每天早上都會將垃圾裝好,放在門口外,袋子裡頭的保險套和乳白色的漿液被衛生紙團團包覆著。
  她把一切都打理的很好,毫無破綻。
 
  可是我有鑰匙。
  老張也有。
 
  老張白天蹺課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待在陳小姐的房間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他不再只是將臉貼在馬桶墊子上幻想,他鑽進粉紅色的kitty被窩裡、像隻水蛭般蠕動,絲毫不怕將體味留在陳小姐的床上。
  色慾薰心的他逐漸喪失理智。
  決堤的速度比我預料的還要快上許多,你知道,人真的不能被小覷,萬物之靈可不是句口號。
  
  大前天,就是我將柏彥扛到天台用棉抱包起來的隔天,老張居然在陳小姐的被窩裡睡著了。
  我張大嘴巴,在螢幕前呆呆看著白癡到失控的老張無知無覺地睡起午覺,還打鼾,正考慮應不應該用什麼方式叫老張醒來的時候,陳小姐居然挽著一個陌生男子走進宅子裡,我看著客廳懸吊式電風扇上的針孔攝影機,驚嚇得跳了起來。
  天啊,現在才下午四點零六分,陳小姐居然蹺班,而且還跟兩個男友之外的老男人走進來!
  怪了怪了,我不需要翻筆記本都清楚記得,今天是禮拜四,陳小姐禮拜四總是獨自一人過夜才對?難道以後的禮拜四都是這個第三個男人的夜晚?
  不管這麼多了,既然發生就是發生了,我迅速拿起話筒,打電話到陳小姐的房間裡。
 
  鈴鈴鈴鈴鈴鈴????
 
  老張瞪大眼睛,霍然坐起。
  我掛上電話,緊張地抓著電視機。
 
  陳小姐在陌生男子的肩上黏膩地笑著,陌生男子頭髮半黑半白,臉上褐色的老人斑被靦腆的笑容漾開。
  慢慢上樓。
 
  老張大吃一驚,掀開棉被,動作愚笨慌張地下床,走到門邊。
 
  搭、搭、搭、搭……
  陳小姐的高跟鞋聲,陌生男子的笑聲,我的心跳聲。
 
  老張打開衣櫃,將自己藏了進去。
  我努力思索著有什麼方法可以救老張出來,我看著電視機裡的陳小姐房間,那張棉被凌亂地攤在床上,陳小姐可是疊好才出門的。
  我只能天真地祈禱陳小姐機靈的心思被男人粗暴的動作蒙蔽。
  
  門打開。
  陌生男子還來不及將門帶上,肥胖腰上的褲帶立刻被陳小姐熟練地解下。
  碰!男人的背撞在門板上,褲子滑落。
  然後含住。
  年過四十的老男人不能置信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陳小姐,他慢慢伸出雙手,緊緊抓住陳小姐的頭。他已被陳小姐迫不急待的動作給征服,臉上的表情迅速衰老著。
 
  這種場面無論看幾次都叫人臉紅心跳,但此時的我只關心陳小姐身旁的大衣櫃。
  我彷彿可以聽見老張在黑暗中的驚懼心跳,以及一雙亟欲穿透衣櫃的貓頭鷹眼。
 
  好!就是今晚!
 
  我迅速衝下樓,打開老張的房門,找到他正在喝的過期巧克力調味乳,將一整包春藥倒了進去。
  發動了。
  從今天晚上開始,所有的齒輪都將一個一個地接縫在一起!
 
  氣喘吁吁地回到電視前,我雙手緊握顫抖,祈禱老張別被發現,趁機會逃回自己房間裡喝下最濃烈的春藥,也祈禱那個老男人不要在陳小姐房間待太久,最好趕快離開。
  順利的話,我今晚就可以實現導演與編劇雙棲的夢想,不順利的話,老張就會被送進警察局裡關他媽的。
 
  螢幕裡的人兒依舊打得火熱,但老男人似乎完全招架不住陳小姐妖嬈百媚的攻勢,沒有多久,老男人臉色發白宣告棄守,木板門的震動遽然停止。
  陳小姐拿起一旁的紙巾揩了揩嘴巴,幽幽吐出白色的漿沫。
  老男人虛弱卻佯裝憐惜地撫摸陳小姐的臉頰,陳小姐也佯裝靠自己的嘴巴就能夠滿足自己,幸福地笑著。
 
  衣櫃裡的眼睛在侷促著、瞳孔扭曲著。我可以感覺得到。
 
  老男人點點頭。
  他在那瞬間後蒼老了十年,一種空泛和虛無飄渺的瑣碎在他臉上的皺紋裡囉唆著。於是,他也沒有心情待在這裡了。
  「那麼,明天公司見。」老男人的語氣像個慈祥的父親。
  「部長,我送你。」陳小姐站起來之前,還細心地將老男人的褲子穿上,皮帶扣好。
  然後,門打開。
  陳小姐送那個叫做部長的早洩老男人到樓下,揮揮手,轉過頭。
  一臉的嫌惡。
 
  但此時,我卻更加無法離開電視了。
  我的眼睛幾乎快貼到了電視螢幕,百思不解。
  老張在衣櫃裡睡著了嗎?
  他怎麼還不出來!
 
  我左看、右看,敲著腦袋看,就是不見衣櫃有任何動靜。
  「你瘋了嗎?你結了兩次婚,難道還不知道女人的興趣就是開衣櫃嗎?快走啊!」我著急了,這個計畫要是缺了老張,幾乎等於要重新寫過。
 
  但衣櫃的門還是一動不動。
 
  陳小姐的高跟鞋,喀喀喀喀蹬著。
  打開門,陳小姐像往常獨處的禮拜四一樣,無精打采地將鞋子踹下,衣服胡亂丟在鞋櫃上,解下內衣內褲,一絲不掛的走進浴室。
 
  突然,我明白了衣櫃裡,那雙眼睛。
  那是一種自信,一種邪惡的心靈狀態。
  穿透了薄薄的木櫃、穿透了冷冰冰的螢幕。
 
  「既然你決定了,那就放手去幹吧。」
  我突然覺得熱淚盈眶,眼淚中還參雜著內疚。
 
  衣櫃慢慢打開,露出一條縫。
 
  「原來你不是我所想像的孬種,你並不需要藥物來催化什麼,你是一個鐵錚錚的性海男子漢啊!」我激動地看著衣櫃那條縫,縫裡的眼睛熾熱到只夠在熊熊烈火中,看到一個方向。
 
  沒有後退的餘地。
  老張也不想後退。
 
  浴室裡的沖水聲、蒸氣從浴室門底下淡淡冒出。
  衣櫃打開。
  老張赤裸裸的爬出,他將全身衣物跟世俗的莫名其妙,一齊留在空洞的衣櫃裡。
  他赤裸裸的來到這個世界,現在也要赤裸裸尋找全新的人生。
  他沒有走到盡頭。
 
  我的眼淚滑落。
  不由自主的,我唱起了約翰藍儂的黃色潛水艇。
  我英文很差勁,這首歌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只會跟著幾個簡單的旋律跟琅琅上口的副歌單字,讓歌裡模糊不明的意思隨著一種不可解的情緒,在舌尖上輕快的跳躍,自動翻譯成一種動作。
  
  就是老張現在的這種動作。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想我不必說得太明白。
  這種事,我想你們這種人應該看多了吧?
  什麼?要我好好說個清楚?我看你們只是想聽免費的色情故事吧!
 
  老張走進浴室,從後面抱住陳小姐,拿著洗髮精的泡沫摀住她的眼睛,在淅瀝嘩啦中挺進了陳小姐的身體。體育老師的健美身材使他的動作充滿了粗暴的、誇張晃動的線條。
  從頭到尾,老張都沒有說一句話,他只是在陳小姐的耳朵旁邊大聲喘息。
  野獸是不會說話的。
  這件事我從小就知道。
 
  但真正叫我吃驚的,是眼睛被泡沫摀住的陳小姐。
  她只有在一開始的時候顯得措手不及,但接下來的十分鐘裡,陳小姐的手緊緊抓著鏡子前的臉盆,蛇腰配合著老張的突進慢慢纏動。
 
  我懷疑她是個天生的蕩婦。
  以陳小姐的細心與對性的敏感,她不可能察覺不到背後陌生的胴體,並不是跟她發生過幾百次性愛的兩個男人之一。
 
  她只是自然的賣力配合。
  她真是天生的狐狸精。
 
  「你是張先生吧?」
 
  陳小姐停止擺動腰枝,笑著說。
  老張的劇烈動作嘎然消止。
  一句話,就讓老張從野獸退化成人。
  然後恙恙不知如何是好的,將那東西緩緩拔出陳小姐的身體。
  
  「既然做了。」
 
  陳小姐沒有撥開眼睛上的白色泡沫。
  然後高高挺起渾圓的屁股。
 
  老張的喉骨上下鼓動。
  口水凝結在喉間,發出僵硬不安的聲音。  
  然後繼續。
 
  所以說,人到底是一種出類拔萃的動物。
  有時候我們用兩隻腳走路,卻用四隻腳的腦袋去做事。
  事情做完了,我們還可以用四隻腳走路,用兩隻腳的語言解釋所有發生的事。
  進化不是沒有道理的。
  就跟作業系統一樣,新程式總是可以向下相容,朝舊的、故去姿態招手。
  然後又可以隨時回來。
  在腦袋裡切換一下荷爾蒙就行了。
 
  老張抱著陳小姐,在她的床上。
  他們在床上所說的話,我發誓我一個字都沒有聽到。
  情侶,或假裝是情侶的兩人,他們說起見不得人的話時總是在耳邊磨蹭,在棉被裡細語。
  然後又是一陣交纏。
 
  我翹著二郎腿,冷冷地看著這一幕。
  這兩個人各自朝物競天擇的險惡環境,又進化了一步。
  床上真是交換體內遺傳因子,也是交換靈魂因子的最好地方。
  我讓視覺盡情引導我的左手套弄著陰莖,然後拿起剛剛吃過的、洗好的布丁盒,讓它流了進去。
  放下布丁盒,兩隻腳鬆垮垮的。
 
  「好好的幹,用力的幹。」
  我雖然無法聽到他們在說什麼,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了。
  我開始從螢幕中培養出一種複雜的讀心術,然後寫下預言。
 
  大抵上,越是瀕臨瘋狂與黑暗的人,就越接近預言。
  中世紀,黑死病橫行歐洲大陸各大城市的時候,痲瘋病的患者被囚禁在監獄裡,他們精神恍惚,歇斯底里,口中念念有詞的是城市繁榮的末日,審判已經在巨大的下水道中爬梭。
  瘋子最接近預言,他們的迷亂眼神看見了常人所無法理解的未知。
  於是,人們不敢以火終結承載著神祕的、恐怖的預言者。
  他們只是揚帆,將這群活在瘋狂與死亡邊緣的預言者,放逐到了洋洋無際的汪洋。
 
  愚人船。這是它們的名字。
  穎如跟我講的故事。
  
  我想,我開始明白穎如的意思了。
  那是盡頭之後的峰迴路轉。
  愚人船駛出了沒有希望的港口,一望無際的,是海。
  黑暗自由了,在海上,然後再也不能回到虛假的文明。
 
  我審視了螢幕一眼。
  我想,預言已經在我的體內發酵,滾燙著我的舌頭。
  站了起來,是該收成柏彥的時候了。
  我拿起布丁盒,走下樓,望著穎如深邃的木板門。
  門後的她正躺在床上翻書。
  這一兩天,她一直沒有邀請新的塑膠袋進房,也沒有提著巨大的行李箱到城市裡狩獵。
  她很安分,所以該輪到我了。
 
  我小心翼翼打開柏彥的房門,他已經在床上安眠。
  這次我用的藥劑輕了點,但柏彥依舊是昏迷的高手。
  他的鼾聲規律,皮膚睡到微微發燙,睡到熟透了。
  我脫下他的衣服,發現他的手裡捏著一張紙條:「你有自己的名字嗎?你為什麼會出現?請留言告訴我。」
 
  白癡。
 
  我看了看手錶,大概還有一個多小時,郭力才會從大學下課回到這裡,而再過一個半小時,令狐才會從便利商店下班。
  今天已經不容許意外了。
  我扛起柏彥走下樓,奇怪的是,我的心裡竟然不十分緊張。
  我轉開郭力與令狐的房間,將渾身赤裸的柏彥放在床上,然後將被單弄亂,像一場激烈性愛大戰後的現場。
  我將布丁盒裡的精液,倒在趴在凌亂被單的柏彥屁眼上,然後關上門,到樓下冰箱裡拿了一瓶汽水,回到房間,準備欣賞精彩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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