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又驚又喜。
驚的是,原本順暢進行的預言恐怕會被這顆不定時引爆的原子彈炸成畸形兒;喜的是,這個預言的結局,原本就十足的畸形。
我真期待它最後會荒唐到什麼地步。
穎如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脫下了詭異的黑色雨衣,穎如竟是一絲不掛,而且自雪白的頸子以下,穎如全身都是紅豔的色彩。
是血。
穎如素淨的臉龐因為淋雨的關係,皮膚顯得更加的白皙滑潤,她撥了撥頭髮,走到浴室沖澡。
而那個粉紅色的Hollow Kitty塑膠包包,正安安靜靜地躺在茶几上。隱隱約約,好像有什麼東西隨時會從裡面掙破似的。
「我知道我女兒在你房間!」
王先生最愛的意淫物消失了,他的理性被時間一點一滴剝奪光。
除了大吼,王先生的手也一直敲著門板。
「憑什麼?你這個人到底是哪裡有毛病?自己的女兒不好好看著,跑到別人家裡搜什麼?」陳小姐並沒有大吼大叫,她坐在地上的榻榻米,一邊切換著電視節目一邊對著門冷冷回應。
另一個空間。
老張手中的球棒差點脫手落地,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衣不蔽體的王小妹紅著眼,驚慌莫名地看著眼前凶神惡煞般的張叔叔。
「啊?」老張一口氣噎在喉嚨間,他的驚詫完全不下於赤裸的王小妹。
怎麼會?
王先生的女兒怎麼會一絲不掛、被五花大綁丟在這個衣櫃裡?
是誰做出這種變態的事!
老張立刻放下球棒,蹲下,伸手想要撕開封住王小妹嘴巴的膠布時,顫抖的雙手卻不由自主停在王小妹的小臉上。
王小妹的眼神充滿了恐懼,以及一股無限委屈的能量。
「叔叔不是壞人......妳應該知道吧?是誰把妳脫光衣服綁在這裡的?妳應該有看到吧?」老張鎮定地說,但王小妹卻非常慌亂又害怕地亂動、亂踢,害怕遭到性侵害似的。
老張勉強擠出笑臉,說:「叔叔帶妳去找爸爸,但是妳不可以亂叫喔!更不可以誣賴叔叔,知道嗎?妳幾年級了?知道誣賴的意思嗎?老師上課有教嗎?」
王小妹扭動著身子,那稚嫩的美好在老張面前惶然無助地掙扎,看樣子是完全聽不進去張叔叔的話。
我拿起電話。
「叔叔要撕開妳嘴巴的膠布喔,妳不可以亂叫知不知道,叔叔是好人,好人的意思就是......」老張的語氣越鎮定,靠近王小妹的雙手就越是顫抖。
鈴??鈴??
老張緊繃的身體立刻斷裂,回頭看著地上的電話。
王小妹趁機跌出衣櫃,重重碰了一聲。
老張立刻抱住王小妹,用他粗壯的手臂架住王小妹的脖子,另一手緊張拿起電話。
「喂,陳小姐嗎?」我說。
「啊,房東先生啊,你打錯了,我是老張。」老張急促地說。
「抱歉抱歉,我再打一次。」我掛上電話,奸笑。
老張鬆了一口氣,但王小妹只有更加慌亂地扭動著,一時之間,老張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百口莫辯的情況。
我並不期待老張會因為抱著赤裸的王小妹而心猿意馬、做出人神共憤的事情,因為老張並不是那種人。
在這種來不及細想的情況之下,明哲保身是偷窺者的第一要務,也是唯一的行動選項。
王先生持續拍打著陳小姐的房門,陳小姐索性來個渾然不覺。
鈴??鈴??
陳小姐瞪著電話,深鎖著眉頭拿起。
「喂,陳小姐嗎?我是房東先生。」我的聲音沒有敵意。
「房東先生,你是想問王先生幹什麼一直敲我的門嗎?」陳小姐的口氣卻不太好。
「哈,的確是這樣,不曉得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我不好意思地說。
「王先生找不到他的女兒,就死誣賴在我這裡,我不讓他進來搜,他就一直亂敲門,你說怎麼辦?」陳小姐說話的速度極快。
「這我聽王先生問過他女兒了,嗯,不能讓他進去搜嗎?王先生看起來很急的樣子。」我問。
「憑什麼?憑什麼我要讓別人進我的房間?一個大男人可以隨隨便便進一個單身女子的房間嗎?」陳小姐不悅,故意說得很大聲,讓門外的王先生聽的清清楚楚。
「說得也是......不過,我看這樣好了,就讓我來幫大家排解一下,大家各退一步如何?」我微笑。
「什麼各退一步?」陳小姐口氣稍緩。
「為了幫王先生找女兒,只要你願意打開房間讓王先生隨意看看,下個月的房租跟水電費就免了,妳說怎麼樣?」我一副大仁大義的樣子。
陳小姐沉吟了一下,哈,正中紅心了吧!
「你下來,我再開門。」陳小姐。
我滿意地笑笑:「等我,我上個洗手間就下去。」
我將視線換到老張與他懷中的王小妹。
「等一下看你怎麼應付?」我遺憾地看著螢幕中、額頭全是冷汗的老張。
我走下樓,經過穎如與柏彥的房間。
一個仍舊在洗澡,她每次洗澡都會花上許久的時間,特別是這次渾身浴血,乾掉的血漬尤難清洗。
一個則整天都沒有吃過東西,正盤腿坐在馬桶上微微打盹,偶而不安穩地醒來,睜開眼睛後,不是嘔吐就是哭泣。
三樓。
香煙的味道從郭力的房間門板底下傳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將最後一根煙給抽完。
而老張房間裡持續傳來不安的祟動與對抗,細微聲響背後的肢體符號,光是猜想就十分有意思。
二樓。
「王先生!」我打招呼。
「房東先生!這女人把我女兒藏了起來,不還給我!」王先生氣憤地說,指著陳小姐的大門。
「別氣別氣,我在樓上就聽到你們吵架了,不過我想陳小姐應該不會這麼無聊吧,她又有什麼理由這麼做呢?」我打圓場,敲敲門。
王先生站在一旁、叉著腰,平日最沈默的、最邊緣的他,此刻卻成為張牙舞爪的演員。
陳小姐打開門,瞪了王先生一眼,又看了看我,說:「還是房東先生大方,為了開我這扇門免了我一個月房租,不像有些人,口口聲聲自己的女兒有多重要,卻連五千塊錢都賭不起。」
王先生看陳小姐敢打開門,臉色反而煞白。如此一來,王小妹反而不可能在陳小姐的房裡。
儘管如此,王先生還是匆匆進了陳小姐的房間,打開浴室、打開衣櫃,然後頹喪地在房間中間抓著凌亂的頭髮,完全陷入空白的狀態。
陳小姐冷笑,正想酸上幾句時,我嘆了一口氣搭著王先生的肩膀,說:「小妹妹應該只是去同學家玩,玩過頭了忘記回家吧。要不然,小妹妹又沒有其他房間的鑰匙,怎麼可能躲到哪裡去?」
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陳小姐並沒有特殊的反應。
真是笨蛋。
於是我故意重覆、加強了語氣,說:「何況,如果小妹妹有別人的房間鑰匙,她那麼乖那麼可愛,怎麼會故意躲起來讓你找不到?除非是小妹妹撿到了我遺失的鑰匙串,玩起躲貓貓來了。」
陳小姐全身震動了一下。
「等等,我知道小妹在哪裡!」陳小姐抬起頭來,臉上寫滿了報復的快意,以及少許的擔憂。
我詫異,問:「啊?那妳剛剛怎麼不說?」
王先生激動地抓著陳小姐的手臂,說:「小妹在哪裡!妳快快告訴我!」
陳小姐避開我的眼睛,看著王先生說:「老張撿到房東不小心掉落的鑰匙串,他有所有人的房間鑰匙!」
我假裝生氣,說:「那他怎麼可以不還給我?要是房間失火了怎麼辦?要是......」
陳小姐還沒接口,王先生就衝到走廊,往樓上跑去。
我跟陳小姐連忙跟了上去,我瞥眼看了看陳小姐的表情,她非常快樂地在笑,彷彿要去揭破一場陰謀似的。
「張先生!開門!開門!」王先生用力捶著老張的房門。
我跟陳小姐跑到王先生旁邊,看著王先生臉紅脖子粗地吼叫。
我渾然不解,看著氣喘吁吁的陳小姐埋怨道:「妳這不是栽贓給張先生嗎?就算他有鑰匙,老張幹嘛把王小妹藏了起來?」
陳小姐不置可否,只是自信又神祕地笑著。
老張可以躲在衣櫃裡,再去浴室中強姦她,然後又唆使柏彥躲在床底下嚇人,最後對她美麗的臉龐來一記魄力十足的豪拳。
對陳小姐來說,老張這樣的人品,要綁架、強姦一個小女孩也不至太意外。
「張先生!張先生!開開門啊!張先生!」王先生不停拍著門板。
然而,房間裡卻一點聲音都沒有。
「會不會是老張不在房裡?」我自言自語道。
陳小姐不以為然,說:「不如你們兩個撞門吧,要是小妹真的在裡面,天曉得這隻禽獸會做出什麼事!」
我大驚,說:「天啊!我剛剛損失了一個月的房租,現在還要損失一扇門!我看還是等老張回來吧!」
王先生就是這種矛盾的個性,這門一直不開,就代表裡頭一定有古怪,他拼命扭著門把,說:「這門我賠!只是我沒撞過門,該怎麼撞才好?要拿東西頂住它嗎?」
我連忙幫敲門,說:「再等等,再等等!說不定老張只是睡沉了!老張!」
外表急切與倉皇,但我心中其實很輕鬆。
不管老張開不開門或是要不要撞門,我都有不同的劇本,個個力道萬鈞。
「張先生,再不開門我可要撞進去了!」王先生粗著嗓子。
「啊啊啊!千萬別衝動!老張你快開門啊!」我討饒。
「得快點進去才行,這傢伙是個人面獸心,小妹落在他手上可就危險了。」陳小姐一手叉腰,一手遮著鼻子上的烏青,掩藏不住的得意。
門緩緩打開,老張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後,深深打了個呵欠。
一股難聞的酒氣撲鼻而來。
「吵死了,到底是什麼事?」
老張昏昏沈沈的樣子,真是有夠會作戲。
王先生一把推開老張,衝進房間四處搜探,兩個空啤酒罐被王先生急切的腳步踢到牆角,筐筐作響。
我更焦急,搶在王先生的屁股後東看西看,一邊說道:「好濃的酒味啊,老張你怎麼沒事喝這麼多酒啊?難怪這麼難叫!」
老張當然附和道:「嗯啊,還不就是那個婊子惹我生氣,他媽的害我宿醉,咦?妳也在?」狠狠地瞪著陳小姐。
陳小姐並不搭腔,往後退了一步,一副死三八的臭嘴臉。
王先生打開衣櫃,裡面只有幾件衣服跟雜物,往床下一探,全是幾十瓶珍藏的過期牛奶盒。
我拉起王先生,氣急敗壞說:「我們誤會老張了,我就說啊,老張怎麼會想綁你的女兒?沒道理啊!」
老張瞪著陳小姐,說:「操,一定是這個死要錢的賤人硬栽贓的!」說完,大搖大擺走向陳小姐,蠻橫地舉起右手,眼見就要揍下去。
「你要做什麼!」陳小姐驚恐地衝下樓,完全沒有剛剛的氣燄。
王先生失魂落魄地走出去,我卻擋在門口,正色對睡眼惺忪的老張說:「老張,不是我翻臉,但是你撿了我的鑰匙不還給我,你說,這比帳到底要怎麼算?」
老張打了個嗝,歉然摸著口袋,卻又假裝神智迷糊酒醉未醒的樣子,說:「呵,真對不住,不過我告訴你一個祕密喔,呵,這鑰匙恐怕不是我第一個撿到的,其實啊,樓上那個大學生啊才是第一個撿到鑰匙的人喔,呵呵,他大概複製了一份,所以他也有大家的鑰匙吧,呵。」
我趕緊問:「那你有看見他進過誰的房間嗎?」伸手將鑰匙拿了回來。
王先生更是在一旁大聲問:「那小子有沒有進過我的房間?」
老張沉吟了一下,說:「不知道耶,我只知道他昨天全身脫光光,躲進樓下那個淫娃的床底下,嚇了她一大跳吧,哈哈哈哈哈,那小子真夠趣的。不過今天下午我就不知道了,我喝了酒一下子就睡著了,嗯?沒別的事我......」
很好!
王先生沒等老張把話說完,就急著往樓上興師問罪。
然而,老張對面的房門突然打開,郭力蓬頭垢面、幾乎用摔的出來,我跟王先生連忙往旁邊躲開,免得被一身煙味的郭力撲倒。
「你們......剛剛在那邊吵什麼?柏彥果然有大家的鑰匙?」郭力跌跌晃晃地問。
王先生沒有理會,一股勁往樓上開跑,我也沒搭腔,只是對著老張大聲斥責。
「鑰匙的事再跟你慢慢算帳!下個月房租漲你兩倍先!」我生氣說道,跟在王先生後面往上走。
老張摸摸頭,嘴裡咕噥著對不起之類的屁話,關上門,繼續處理他未完成的另一個裝置藝術去。
而郭力像個石像杵在走廊上,空洞的不得了。
跟著王先生,我興奮地踩著每一個階梯。
無論大家以什麼樣的節奏在進行各自的事,都脫離不了我的劇本。
我的腦下垂體不禁開始分泌奇怪的物質,在醫學上應該有他的專屬名稱,大概是負責產生即興計畫的那種液體。
王先生要是硬逼柏彥開門,會發生什麼事呢?柏彥這樣一個沒頭沒腦的死大學生抵擋得住這種惶急的壓力多久?一行人在柏彥門口興師問罪,另一個兇手郭力能坐視不理嗎?
已經錯過第一時間自首的郭力,依照他的個性,其實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按照原先的計畫......原先「穎如不在」的計畫裡,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只要略施心理戰,就可以誘惑即將跟上樓的郭力跟我一齊突擊王先生,分享犯罪的罪惡感後,再與柏彥結盟,然後......
但是,我一踏上四樓、瞥見穎如的房門時,有個奇特又詭異的想法在我腦中一掠而過。
依稀,那流水聲還未歇止。
我想起來,個性封閉的王先生從來沒有上過四樓。
王先生之所以會知道單身的老張不是住在他的正上方,全是因為郭力跟令狐做愛時、床腳就在他頭頂上啞啞晃動的關係。
而現在,郭力碰巧並沒有跟上來。
果然。
王先生站在走廊上,滿臉是汗看著剛剛爬上樓梯的我。
「哪一個是那個柏......的房間?」
王先生看著我,微胖的他一口氣在胸口劇烈喘著。
我拿出剛剛老張還給我的那一大串鑰匙,指著右邊的房間,左手在嘴唇上輕輕擺動,用非常警戒的聲音模糊說道:「你偷偷進去,別讓他有機會跑了。」
王先生會意過來,接過鑰匙,神色凝重。
而我慢慢後退了一步,示意王先生自個兒進去。
王先生開門,像個忍者一樣潛了進去。
浴室裡的沖水聲更大了。
我悄悄將門從外面關上,將王先生封印在永恆的黑暗裡。
關上門,我完全沒有一絲惶恐。
王先生這一進去,就像自動走進一隻懶得偽裝的龐然巨獸嘴裡。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叫做地獄入口的,絕對就是這棟樓的這間房間,而不是形而上的「險惡人心」之類的虛偽托辭。
這裡,
就是這裡,
地獄就是這裡。
我站在柏彥的門口,看著走廊盡頭的樓梯口。
郭力隨時都可能上來,我必須為我這個突發奇想的安排找到新的出路。
真像是超激烈的腦中競速。
搭。
搭搭。
郭力刻意放慢了腳步聲,一步步逼近。
我上排牙齒緊緊咬住下嘴唇,雙手從太陽穴一路刮到脖子,大量的腎上腺素在體內滾燙翻騰著。
該怎麼跟郭力解釋消失的王先生呢?
該怎麼使得郭力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柏彥身上呢?
穎如房裡的沖水聲停止。
咚!
一場無聲的、顯然是一面倒的「對決」,已經在穎如房間裡結束了。
我瞪大眼睛,一個偏激到極致的想法像快速生長的藤蔓攀上我的腦髓。
既然計畫已經擅自被我更改,那就索性來個置之不理吧,反正郭力根本無暇顧及王先生的存在。
郭力的對決再簡單不過,我只需要幫他把搶奪屍體的談判聚焦!
搭。
搭搭。
趁郭力還沒上來之前,我拿出鑰匙,輕輕插在柏彥房門的鎖孔上。
脫下拖鞋拿在手上,我飛快跑上樓,回到原先的作戰指揮中心,在螢光幕前綜觀七個主要戰場。
電視機前,我大口大口喘氣,匆促之間所作了決定讓我心跳得好厲害。
這棟樓最不缺的,就是快要爆裂的心跳聲了吧。
郭力來到穎如與柏彥房間的中間,有些疑惑地看著柏彥門上的鑰匙。
他的手顫抖又猶疑地停在半空中,像是老舊錄影機虛弱的暫停畫面。
早發現門外動靜不斷的柏彥卻採取自暴自棄的策略,乾脆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著,大概是想將接踵而來的、難以承受的場面,交給另一個無法預測卻又超級恐怖的人格去處理。
我提過,這年頭大學錄取率超過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結果,就是製造出一堆光會推卸責任的烏龜蛋。
地獄入口。
巨獸的嘴巴裡佈置的跟一般的房間沒兩樣。
王先生坐在那張比電椅還可怕的椅子上,閉著眼睛,那模樣是多麼熟悉、那麼的安詳,好像教堂的唱經班一直在他身旁唱著福音歌曲當背景配樂,那樣悠揚舒暢。
渾身溼答答的的穎如還是維持她一貫的沈默與優越,她沒有多餘的舉動去確認王先生為什麼能夠闖進自己的房間、或是去思考王先生有什麼動機,這些她都不感興趣。
她自然而然的、好像獵食者的本能般翻出一堆繩子,緊緊纏繞著昏迷不醒的王先生,打開那一只藏在床底下的小木箱。
赤裸的王小妹躺在床中間,床底下的過期牛奶瓶凌亂散在地上,老張滿臉淚水跪著,雙手合十不斷地朝床上的王小妹拜下。
我將鏡頭影像調整放大。
王小妹雙眼緊閉,一動也不動了。
依照我從網路上看過數千張各式各樣死者照片的經驗,王小妹應該是被活活悶死的。
偷窺者最會保護的就是自己,這個原則果然不錯。
如果你手邊有紅筆,最好將這句話再三圈起來。
「你心目中能夠侵入房間的人選,只有一個人,柏彥。」我睿智的發問,就像益智節目主持人正在問特別來賓「快問快答獎金百萬」的項目。
「你想先挑了柏彥呢?還是趕緊去棄屍呢?柏彥把王小妹五花大綁丟在你衣櫃裡,惡劣歸惡劣,王小妹可也是活生生的交給你了,出了人命終須責疚於你。」
「如果你不趕緊棄屍,等到王先生遍尋不著女兒而報警之後,警察在這裡進進出出問東問西的,你哪有機會運屍體出去?你難道敢二次嫁禍給柏彥嗎?屍體上可全是你的指紋!」
我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逼問,不停在螢幕中朝屍體跪拜的老張當然沒有回答。
不過答案已經出爐。
老張茫然站起,搬了一個五斗櫃擋住門板,免得擁有所有房間鑰匙的「嫁禍者柏彥」突然侵入他的房間;然後走到浴室拿出溼毛巾,小心翼翼為王小妹擦拭身體。
擦著王小妹無辜瘦小的身軀,老張的眼淚倘滿了整張臉,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認真在思考裝屍體的用具跟棄屍的地點。
回到郭力。
不確定他是不是暫時將王先生尋找女兒的事拋在腦後,總之......
他已經將門打開。
第十三章 走廊
在這種壓力之下,柏彥當然沒辦法睡著。
但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搶下白癡比賽冠軍的柏彥,居然在郭力踏進房間後就一直把自己的腳黏在馬桶蓋上,然後用膝蓋將自己的腦袋夾在裡頭,兩眼半睜半闔的。
郭力戰戰兢兢地、非常緩慢地走著,兩隻手緊握成拳擋在胸前胡亂護衛,眼睛好像直視強光般不停眨眼、瞇眼。
我知道那是恐懼突然撞見屍體的自然反應,儘管郭力正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
站在柏彥房間的中央,郭力的胸口停止喘動,慢慢將頭轉向右邊,與浴室裡蹲在馬桶上的柏彥四眼交會。
郭力吞了一口口水。
柏彥打了個冷顫。
久久,大約有兩分鐘的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我將臉貼近螢幕,那畫面就像部可笑又品質低劣的舞台劇,兩個演員不約而同忘記台詞,只好尷尬相互對視似的。
但是舞台劇又必須持續進行,我這個導演兼唯一的觀眾也只好無奈地等著。
終於,前來談判的郭力在要命的沈默後先開口了。
「我......想請你......請你原諒......」
郭力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一定認為蹲在馬桶上狼狽不堪的柏彥,正是為死去的情郎令狐傷透了心、憔悴了身形。
「......」柏彥完全無法言語,絲毫不能理解郭力在說些什麼。
郭力突然開始哭泣。
大哭,但一滴眼淚都沒辦法掉下,像棵枯萎凋零的老樹,了無生機。
我明白,這哭泣並不是懊喪或懺悔,也不是想交易對方的憐憫,而是精神崩塌。
完全的崩塌了。
所以,郭力一滴眼淚都沒流,但他的樣子卻比悲痛欲絕還要更深的無望,他徹底的認輸,沒有底線的拋棄,除了......
「我只求你放過我,將令狐的屍體還給我......我什麼都答應你......」
郭力沙啞地哀號。
柏彥先是震動了一下,隨即又陷入輸家的面孔。
他果然......果然知道「另一個我」殺了那個死同性戀......
柏彥機械式地指著床底下,什麼也沒有辯解。
說了又有什麼用呢?另一個人格這種事,全世界只有美國好萊塢電影裡的法官跟陪審團願意相信。
看到柏彥終於允許郭力接觸屍體,郭力如釋重負吐出一口氣。
他當然知道屍體不是在床下就是在櫃子裡,如果屍體還沒被支解的話。但沒有柏彥的允許,談判就不能獨斷地進行下去。
不知從哪出來的精神再度注入郭力一整天都沒有進食的身體,他連滾帶爬到柏彥床邊,將擋住屍體的雜物與鞋盒扒出,迫不及待拉出令狐的屍體,這時可不是害怕屍體的時候。
冰冷僵硬的令狐被郭力拖出。
無孔不入的蒼蠅在他的嘴角、鼻孔、眼珠上跳躍產卵。
死去的令狐只不過是丟掉了靈魂,他還留下營養豐富的蛋白質供亂七八糟的生物在上頭孵化,在內臟裡啃食。
遺愛人間,到底應該禁止遺體火化。
令狐的屍體,像一串斷斷續續的刪節號,要說不說的,將句子硬生生斷在那邊。
令人難受的氣氛,卻又不得不替這個場景說句台詞將模糊的句子給接下去,誰都好。否則一旁的靈魂都將失控。
「對不起。」
柏彥機械吐出這三個字,復又將整張臉深深埋在身體裡,就像找不到殼的寄居蟹。這是他言簡意賅的台詞。
郭力一愣,隨即明白柏彥在說些什麼。
柏彥在為他的橫刀奪愛道歉。
「不,我們......我們都錯了......要不是因為我平常太疏忽令狐始終一個人的感受,今天就不會演變成這個樣子。」郭力突然覺得很悲哀,內疚的感覺從現在才開始真正反噬。
這種反噬,會咬出早已消失的良心跟種種具不良影響的正面人格,我可不能放任他們繼續如此有道德意味的對話。預言會變得難以掌控。
「已經做對的事,又何必改變?」我想起海倫仙度絲的廣告詞,趕緊換了一雙布鞋走下樓。
「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毀了,都被我給毀了......無論事情怎麼發展,我都不該做出這種事......」郭力懊悔不已,我聽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聲音。
柏彥無言以對,他大概覺得對方崩潰過頭了。
我輕輕旋轉開鑰匙仍插在門把上的房門,訝異地站在門口。
「啊!」郭力嚇了一跳,整個人跳了起來。
柏彥不知發生了什麼狀況,立刻從浴室衝了出來,但因為他剛剛蹲姿太久的關係,一出浴室就踉踉蹌蹌地被屍體絆倒。
我兩腿發軟,慢慢扶著門緣蹲坐在地上。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瞠目結舌,指著地上明顯是一條屍體的令狐。
他的胸口還插著那明亮的尖刀。
郭力大口大口喘氣,完全被突如其來的狀況給嚇呆了,就跟我與穎如起初交鋒時瞬間挫敗的情況一樣。
柏彥一看是我,立刻兩眼無神地頹坐在地上,一副「把我抓走吧,別再折磨我了。」的疲憊表情。
這情景對他們來說,一定會用上「那時,整個時間彷彿都凍結住了,大概經歷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這樣的老舊形容詞,但我,一個介入者,卻很實際地在心裡面讀秒。
到了第十一秒,真正動手殺人的郭力終於試圖開口解釋什麼或承認什麼,但所有的話都在他的腦袋裡錯亂掉了,我只聽到含糊不明的發語詞在郭力的嘴巴裡咀嚼著,咿咿啊啊。
「等等!」
我強打起精神,一鼓作氣站了起來,將還插在房門上的鑰匙拔下、關上門。
郭力不明究理、往後退了一步,連自暴自棄的柏彥都忍不住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我看著他們倆,雙膝跪地,三個響頭扣扣扣墜地。
「求求你們!不要將今天的事說出去,我一點都不想插手你們三個人之間是怎麼談情說愛、是誰動手殺人還是出了什麼意外,我......我一點都不想知道,你們也千萬別去報警......」我的語氣中滿了惶急的懇求。
兩個兇手呆呆地看著我莫名其妙的舉動。
我繼續磕頭道:「你們也清楚,我這個人什麼專長都沒有,就只有這一棟長輩留下的房子可以收租活口,要是這棟房子死過人的事給傳了出去,以後誰還敢搬進來?我求求你們了,我這房子以後還要租人,你們行行好,這件事大夥齊心一起將它給蓋了過去,別讓我下半輩子喝西北風成不成!」
我不停磕頭,不停磕頭。
好不容易當我抬起頭時,郭力的臉上充滿了複雜的線條,不知道該怎麼堆砌表情。
而弱智的柏彥忽然脫胎換骨煥然一新重振雄風異軍突起大顯神威,簡直興奮的不得了,大叫:「沒問題!那現在應該怎麼辦!」
一秒鐘過後,他突然想到郭力還沒跟他算帳,所以這件事我根本做不了主時,他往旁邊看了郭力一眼。
郭力無法置信地看著柏彥。
這小子扣著屍體不放,不就是為了要跟他談條件嗎?雖然柏彥扣住屍體已經意味著不會報警、要私下解決這件事的訊息,但房東我幾句話就讓他如此興奮,這......這未免也太便宜了吧?
「我覺得好是好,但是......」郭力看著柏彥,不知道該怎麼將疑惑說出來。
我果斷大聲說道:「不要往下說了!既然大家都不想將事情張揚開來,現在就該一齊想辦法把屍體解決掉,況且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令狐......令狐是怎麼死的!這只會帶給我麻煩而已!所以你們要發誓,絕對不能將今天的事情說出去,今後即使只有我們三人在也休得提起,就算將來有一天,警察查到是你們之間的誰幹的還是一起幹的,都不能將我跟這棟房子扯進去,這是我唯一的條件。」
郭力緊皺著眉頭,偷偷觀察著柏彥。
柏彥當然一股勁地點頭,神采煥發的。
「我發誓。」郭力開口,抖擻了精神:「這件事我絕對不會說出去,將來也不會提起,也不會將房東先生拖下水。」
「我也是,我也發誓!」柏彥簡直樂瘋了,說:「要是我將這件事說出去或是將你拖下水,我就身中七七四十九刀不得好死!」
「那好!」我鬆了一口氣,說:「現在我們該怎麼處理他?」我指著令狐。他大概沒想到自己死後竟會成為不明不白的籌碼,陷入狗屁不通的交易裡吧。
現在,我要做的事情可以說是非常簡單、卻也非常艱鉅。
就是使這兩個兇手將焦點聚集在消滅犯罪證據上,而不是懷疑對方爽快加入交易的背後目的。
畢竟,矛盾從一開始就存在,我只能將場面打亂、重新整理,而無法消滅矛盾本身。
荒謬的,三個參與兇案程度不同的兇手,圍著一具屍體坐下。
我看了看柏彥。
「這個......這邊再往上十幾分鐘就是梧棲海港了,把他往海裡一丟就行了!說不定一路隨洋流飄到美國也是很有可能,要是飄到非洲就更沒問題了。」柏彥說完才發現自己失言了。
自己殺掉了郭力的枕邊人,居然想隨便處置屍體矇混了事,郭力要是生氣反悔就慘了。
於是柏彥頓了頓,自言自語:「從昨夜開始我已念了好幾百遍的往生咒跟南無阿彌陀佛,算算時間,令狐兄現在應該已經往生西方極樂、修成正果了......所以呢,我想屍體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嗯,在海裡也逍遙自在些......」
「你在鬼扯什麼?」我打斷柏彥的恍神言語,責罵道:「丟在海裡遲早會給沖上岸來,但時候查起來你能脫得了干係?依我看,還是找個地方掘個坑埋了比較妥當,地方當然是越荒涼越好。」
郭力點點頭,不發一語。
他跟大獲解脫的柏彥不一樣,他的思緒雖然依舊混亂,但年紀與涵養讓他看起來深沈多了,他應該早就想好應埋在哪一座山、哪一個人跡罕至的角落。
「但......但他好大一個,這下......」我刻意避開令狐的屍體,假裝我實在不想多看一眼:「這下有點難處理,你們有裝得下他的大箱子嗎?」
柏彥立刻接口:「怎麼可能有箱子可以裝得下這麼大的一個人?當然要......」
柏彥及時住口,抬頭看了看郭力。
「我在想,分屍會不會比較妥當一點?」郭力謹慎地回答。
他本來就準備好一堆工具要分屍。
「這分屍我受不了,也不敢看。」我為難道:「這個部份能不能由你們兩個自己去做?」
「應該的。」柏彥跟郭力不約而同說道。
瘋狂的想法一旦啟動,理性的討論就理所當然盤據在三個兇手的語言裡。
「分屍要用什麼工具?一般的刀子行不行?」柏彥天真爛漫問。
「恐怕得鋒利一點的,才比較......嗯,比較稱手,比較有效率。」郭力壓抑著自己的回答。
「不知道用這把現成的刀子行不行?咦?這不就是樓下廚房那把刀子嗎?」我大驚小怪指著令狐身上的兇器,裝出一副很想知道是誰拿的刀子、卻又不想真正了解的欲言又止。
「這工具......這工具我可以張羅,別用這把刀子吧。」郭力一定是想拿他準備好的鋒利手術刀,不過生怕觸怒柏彥而一直不敢提。
他不想讓柏彥知道他早就準備支解柏彥的甜心男友,如果赤裸裸說出來的話,心情看起來異常愉快的柏彥恐怕會反悔。
「不,事不遲疑,我贊成房東的建議,這件事越快落幕越好,越拖下去出事的機會就越大,就用這把刀子吧。既然它可以殺死人,可見一定很鋒利,有句話說水可以走船也可以翻船,行了。」柏彥果斷說道。
郭力看了柏彥一眼,他實在越來越糊塗了。
但郭力確確實實送了令狐的性命,這明確的、可體驗的事實讓他在過程中處於完全被動的角色。
說不定,柏彥是心情惡劣到了頂點,於是乎性情大變?還是柏彥本來就有精神病的問題?
「這刀上有誰的指紋我不想知道,但我是堅決不碰的,你們自己來吧。」我說,索性坐到床上。
「還需要幾個堅固的大塑膠袋,地上也要鋪一個,免得血流的到處都是、不好處裡。」郭力早已想好。
「我去樓下買,很快回來。」我說,作勢站起身。
郭力像是深怕我反悔似的,阻止道:「不,我的房裡正好有幾個,我去拿吧。」
柏彥深怕郭力反悔,說:「不如先割了吧,就在浴室裡割不就得了?大家同舟共濟,一鼓作氣將它給分了,免得等一下拖久了手軟,夜長夢多。」
我附議:「這也有道理,我就在這坐著,你們去浴室割吧。不過動作得快點,天亮前想個好地方埋了,這件事就此了結。」其實我更怕他們倆人反悔。
柏彥沒口子的說好,郭力只有點頭的份。
於是兩人將令狐拖到小小的浴室,將令狐的頭押在馬桶裡,省得面對屍體最恐怖的、最容易產生記憶殘留的部份。
柏彥拿起刀子,乾咽了一口口水。
真不知從何下手吧。
郭力嘆了一口氣,無聲從柏彥手中接過刀子,往頸子肉多的部份慢慢切鋸下去。
「嘖......」我還真不敢看。
就這樣,兩人你一刀,我一刀的輪流割著。
郭力吐了一次後就冷靜下來,漠然地操刀。
柏彥實際上根本沒宰過人,乾嘔了三次後才勉強鎮定下來。
慢慢的,浴室中內臟與腸子流了一地,黃色發臭的脂肪黏在兩人的衣服跟瓷磚地板上,我瞧了一眼就要發暈,味道更是難聞的不得了,我只有捏著鼻子等待令狐變成一塊塊不可辨識的東西。
插播個忠告,識相就拿筆跟紙抄下來。
我說,如果你想支解一個人,又很趕時間的話,我勸你最好別幹,想點更省事的方法,例如在陽台點一把火將屍體焚掉之類的。
因為割肉不僅噁心、遇到關節與韌帶更是耗時又費力,但這些比起腥味十足又拖拖拉拉的腸子只能算是小兒科。
如果你天真的以為支解後的屍體就是一塊又一塊連皮帶骨的肉,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必須另外準備很多堅固的塑膠袋包好或塞好亂七八糟的內臟,還要將腸子捆好或仔細切段,最後還得拿鹽酸好好將一塌糊塗的地板刷個幾十次,才將湯湯水水的脂肪、屍水、血處理個大概。
支解真是一門專業,應該要有專人負責。
等到令狐的屍體完全變成一把把的爛肉後,柏彥跟郭力兩人的身上全是細小的碎肉跟飛濺的血漬。
柏彥的右邊耳朵上還吊著一團半透明狀的漿液,隨時會垂下來似的,郭力動手的次數跟時間更多,整條褲子浸的油膩膩黃澄澄的,實在有礙觀瞻。
「那個手跟腳乾脆剁碎一點,免得塑膠袋萬一破了,給人瞧出是死人來的。」我建議。
人的手腳、跟臉耳口鼻,是最好辨識的部份,我相信一般人可沒研究過人跟動物的內臟、肉塊長得哪裡不同。
郭力點頭同意,幾乎要暈倒的柏彥只得接過刀子,將二十個指頭一一切掉。
已是星期天凌晨一點半,兩個一整天沒吃飯的兇手簡直累壞了。
「你們兩個身上又髒又臭的,不過沒時間讓你們洗澡,拿毛巾隨便擦一擦就行了,我們去郭力房間拿塑膠袋回來裝屍塊,然後就開車去山上棄屍。」我說。
於是兩人用溼毛巾揩了揩身子後,郭力跟柏彥要了一套乾淨衣服,三人便偷偷摸摸惦著腳尖下樓,無聲無息的。
慢慢的,郭力走到自己門口,想起房裡分屍的工具散落一地,於是用手勢示意我跟柏彥在走廊把風,他自個兒進去,拿了幾個堅固的黑色塑膠袋就出來。
我在走廊看著郭力進了房,看看對面老張的房門。
一些不明的小聲響在老張房間裡頭祟動著,似乎正進行著什麼。
「走。」郭力拿了許多大袋子走出房門,三人又躡手躡腳上樓。
回到柏彥的房間,我依舊坐在床上冷眼旁觀他倆在浴室裡將屍塊分配進六個塑膠袋的過程,然後再用其他六個塑膠袋將屍袋重複包好,免得屍袋破了,難聞的液體流了出來可就麻煩。
我看著馬桶裡令狐完整的頭顱,說:「腦袋我提著,這樣保險一點。」
郭力不敢反對也不敢贊成,看了柏彥一眼,柏彥當然立刻將頭顱包好遞給了我。
「走吧。」我說。
「先上我的車再想想應該去哪才好。」郭力說。
「然後去買一點掘土的鏟子吧,不過這麼晚了不知道上哪去找。」柏彥疲憊地說,摸摸饑腸轆轆的肚子,但我知道他什麼也吃不下。
郭力欲言又止,但總算將話又吞回肚子。他大概連洞都挖好了,所以他的房裡沒有看見掘洞的工具?
不,郭力前天殺的人,昨天就回來準備分屍,要挖洞的話根本沒有時間。
所以,掘洞的工具應該在他的車子裡。
「這麼晚了,哪裡去買工具挖洞?我看先隨便淺淺埋一下,後天再一起去挖個深一點的洞吧。」我假裝提議。
柏彥不敢反對,但忍不住咕噥了一下:「天,還要回去一趟,要是找不到地方就糟糕了。」
郭力鼓起勇氣,說:「今年清明掃墓的工具我碰巧還放在車上,將就一下沒有問題,不過鏟子只有一把,等會得輪流幹活。」
「那實在太好了。」我說,真佩服我自己。
三個人提起屍袋,戒慎恐懼要走下樓。
「等等,我們從升降梯下去比較安全,那裡直接通到屋子後面連著小巷的暗門不是?」郭力說,這顯然也是他原先的計畫。
我否決:「升降梯的聲音太大了,一啟動就會發出鏘鏘鏘的聲音。我們還是走樓梯吧。」這才是我的計畫。
柏彥看著郭力跟我,有些為難說:「升降梯就算會發出聲音也不要緊啊,根本不會有人好奇,反而我們三個大半夜的提著塑膠袋,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了,不會很奇怪嗎?」
郭力看著我。
我假裝為難:「我承認我不想用升降梯,拜託,你們以後可以不住這裡,但我以後可還要用它搬東西,我一點都不想在那個密閉小空間回憶起棄屍這件事,是你你要嗎?」
郭力沒有意見,柏彥也悻悻然搖頭。
三個兇手,拎著六塊屍體走下樓。
依犯案情節的表面重大程度似的,郭力走在最前面,柏彥中間,我殿後。
凌晨兩點十一分。
剛剛看了太多太久的「紅色」,走廊的燈泡顏色也不覺殷紅了起來。
浴室中血腥又超現實的畫面像萬花筒一樣在視網膜裡不停旋轉,搞得我有些頭昏眼花。走廊有如防空洞裡的祕密甬道令人透不過氣,好像隨時會坍塌。
每一口氧氣都是奢侈。
近距離被血淋淋畫面轟炸的兩人當然更慘。
柏彥的腳步有些搖搖欲墜,為首的郭力也好不到哪裡去,居然踩著S型彎曲路線。
我們幾乎是惦著腳尖走路,像貓一樣。
到目前為止,預言的結果幾乎一模一樣實行著,除了王先生的部份。
王先生原本應該裝在屍袋裡面,跟令狐一起被我們拎著,但既然左右都是個死,我也不介意將王先生交給另一個更優秀的屍體處理者。
這樣提著,還比較輕。
我看著走在前面的柏彥。
柏彥背上的衣服全是汗,跟皮膚黏在一起。
他正在經歷這輩子最大的峰迴路轉,雖然身體脫水虛弱,但他的意志卻逐漸鍛鍊堅強。
殺個人,可以令懦夫成長,是孩子長大的最快捷徑。
「真是令人欣慰。」我心中道,一邊暗中將左手提著的屍袋綁口解開。
三樓。
我看著前面老張的房間。
不知道老張出門了沒有?
用了什麼幼稚的棄屍方法?
裝箱?
裝袋?
烹食?
果汁機?
如果出門了,今晚什麼時候會回來?
總之,老張到底還是要回到這裡,免得到處暴走的王先生又把矛頭指向徹夜未歸的他。只要老張別遠走高飛,我的劇本都能將他網羅在裡頭。
突然,命運掀了一張好牌。
就在郭力經過自己房間的時候,對面的老張房門咿咿啞啞地打開,露出一張錯愕又蒼白的臉。
當然是做賊心虛的老張。
神經緊繃的郭力立刻停下腳步,有點失神的柏彥險些撞上郭力的肩膀,但兩手牢牢抓著的塑膠袋卻沒有摔落。
「嗯?張先生還沒睡啊?」
郭力的聲音很不自然,跟臉上的盛情大相矛盾。
「嗯嗯,想出去買點酒喝。」
老張的語氣更為乾澀,臉上驚愕的表情絲毫無法掩飾他心裡的不安。
白癡比賽冠軍的柏彥在一旁接不上話,氣氛僵在那邊。
我注意到老張的腳邊,也有一只黑色大垃圾袋,袋子看起來好沉。
唉,這個手腳特慢又了無新意的傢伙,真是太叫人失望。
「老張,這麼晚還要倒垃圾啊?」我開口。
「嗯,東西堆的多了,想說清一清,買酒的時候順便丟到隔壁巷子的大垃圾箱啊。」老張的表情更不自然。
我當然了解老張的不自然是因為甫殺害王小妹的關係,但看在郭力跟柏彥這兩個同樣心中揣揣的人眼裡,只會單純害怕「自己是不是被懷疑了什麼」。
「啊,正巧我們三個人要一起去丟垃圾,要不,垃圾拿來我們幫你丟了罷,反正順手嘛。」我哈哈一笑,故意讓老張心臟一懸。
老張的左腳在抽抖。
「這樣......不好吧?太麻煩你們了。」
老張的腳顫抖的很厲害,連郭力都注意到了。
「順手之勞罷了,算不得什麼。」
郭力爽朗地說,他的腳也在顫抖,好像裝了金頂鹼性電池。
兩個人就這麼尷尬地對視。
要是老張跟我們一齊下去倒垃圾,為了不使他起疑竇,我們就免不了跟著他、將零零碎碎的令狐拋到隔壁巷子那大垃圾箱中,到時候屍體被野貓野狗咬出來的機率簡直大不可言,比隨便挖個洞埋屍還要敷衍了事。
同樣的矛盾也發生在老張的顧慮之中,七零八落的王小妹可不能就這麼丟在垃圾箱裡。
「來!我說了算!」郭力乾脆放下一個塑膠袋,伸手要將老張腳邊的垃圾袋撈起。
老張機警擋住郭力的手,但他的視線卻往旁轉移、停在滿臉蒼白的柏彥上。
「我們幫你丟就行了。」柏彥被老張盯得很不自在。
老張默不作聲。
他停在柏彥臉上的眼神,一直保持著強烈又寂靜的質疑。
一個人將屍體處理掉的壓力,可不是我們同坐一條船的三人所能體會。
無法經過深思熟慮的一意孤行、強大的時間壓力、空間的不確定緊張,一切都體現在老張佈滿血絲的眼珠子裡。
柏彥被這麼一瞪,立刻加入了發抖的行列。
「我、受、夠、了。」老張一個字一個字強調,情緒即將崩潰。
郭力不知所以然,只好說:「那好罷,我們三人就先去倒,你自己......你自己慢慢來。」
老張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郭力的聲音,他豁盡全身的力氣盯著柏彥。
「是你幹的吧?」老張疾言厲色。
柏彥真正被嚇住了,張口結舌的看著郭力跟我求援。
「張先生,你醉了。」我溫言道。
「我沒醉!」老張幾乎要失控,大叫道:「是你這小子栽的贓!」
「我......我幹什麼了!你可別亂說!」柏彥跳了起來。
老張的怒火快壓抑不住,攻擊的本能快要跨越過偷窺者的自我保護界限。
好,自相殘殺吧。
這只是將劇本提早了幾個步驟。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清脆的高跟鞋聲節奏明快地踩下樓梯,突兀地迴盪在深夜的租宅裡。
每一次的「喀、喀」聲踩在地板上,我們四個人的心跳聲都跟著那該死的、毫不加掩飾的節奏。
一上一下。
一下一上。
上上下下。
不約而同、制約般的,我們四個棄屍新手慢慢轉過頭。
一道清瘦的黑影尖銳地從樓梯口折下,那「喀、喀」聲後,依稀還拖曳著遲緩的重物磨地聲。
四個喉結鼓鼓滑動,各自吞了一口口水。
下樓的,是穎如。
一個攪局者。
一個突發奇想的臨時演員。
踩著高跟鞋,穿著淡藍色的連身短裙,濃濃的咖啡香自她每一個清脆步伐的間隔中流動著,墨黑長髮飄逸,使得穎如的小臉更加白皙滑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隱隱約約。
我的耳朵裡似乎鑽進一股輕輕柔柔、綿綿細細的聲音,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但當我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時,卻找不出那聲音的源頭,只覺得那若有似無的聲音就像一首魔幻的曲調,不知不覺化解了我心中得意洋洋的情緒,我想築起心防,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古怪的調子哼唱。
遠遠的,穎如在樓梯欄杆中,對著大家親切一笑。
美女的笑,當然帶動四個緊繃的下巴機械搖晃,所有人都沈迷在曲子裡。
然後,我們看見她的左手拖著一只大黑色塑膠袋,慢慢走下樓梯。
詭異的是,那黑色塑膠袋異常沈重,導致穎如沒法子將它提起來,只是不在乎地拖動著,放任「它」在階梯之間自然碰撞,發出咚咚聲響。
那咚咚聲響一點也不好聽,卻奇特地「咚」在那綿綿悠長的音符中最適當的間隙,完全沒有一點突兀,反而更添樂曲的哀愁氣息。
也因為太過沈重,使得地板、階梯與黑色塑膠袋之間的摩擦太大,塑膠袋因此破出一條小縫,在樓梯與地上拖出一條難以形容的、蒼勁有力的紅色書法痕跡。
呆呆的,我們四個人看著穎如從容從我們之間穿過,那優雅的姿態令我們不由得屏住氣息。
就在穎如的髮絲掠過我鼻尖的瞬間,我才發覺那哀愁的曲子是從穎如的鼻子裡,淡淡地詠吟出來的。
直到穎如完全消失在轉角,我們才慢慢從現實與超現實中的迷惘中漸漸甦醒。
低頭一看,那條誇張的紅色液體痕跡並沒有隨著穎如的詠吟聲漸漸消失,就這樣一路拖劃到走廊盡頭,然後又咚咚咚咚地往二樓邁進。
接著,我聽見一樓的鐵門打開,清脆的「喀、喀」聲繼續迴盪在幽暗的午夜小巷裡。
吹笛人走進了山洞,巨石無聲無息封住洞口。
成千村童從此不見天日的恐怖童話。
我眨眨眼,在昏黃的走廊上搖晃著。
是幻覺嗎?
適才的歌聲太美、太稀薄,我的腦袋裡只依稀記得,那塑膠袋的裂縫露出了半個人頭,以及兩隻靜靜插在眼窩裡的鉛筆。
久久,四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剛剛劍拔弩張的氣氛不知道何時無影無蹤,卻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好像喪失了很多應有的感覺?
諸如興奮、恐懼、戰慄、嘔吐、壓迫、惶急之類的。
我的心裡空空盪盪,什麼計畫、預言、謊言,彷彿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那樣虛無。
「走吧?」許久,我打破僵局。
老張默默點頭,一口污濁的氣悠長地呼出。
沒有多餘的言辭,一切輕鬆起來。
輕鬆起來,所以沒有人急著朝原來的目的前進。
「剛剛那首歌好美。」老張的眼神有些落寞。
「嗯。」我同意。
「有人知道那首歌的曲子嗎?」柏彥問。
「好像是Gloomy Sunday,黑色星期天?」郭力見多識廣,想要多做解釋,卻欲言又止。
然而,並沒有人繼續追問這首歌的來由。
大家又開始靜默。
靜默中,那首「黑色星期天」蔓爬在我腦中,輕輕纏住每一寸神經跟情感,就像浸泡在深藍無際的大海,我只有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永無止盡的下沉中,穎如優雅的肢體律動,屍體咚咚,高跟鞋扣扣,濃郁的咖啡香,模糊的背影,兩隻插碎眼珠的鉛筆。
所有的樂曲元素天衣無縫共鳴著,持續不斷。
持續不斷。
不知道是誰先踏出第一步。
總之,郭力拿起三分之一的令狐,柏彥也拿起三分之一,我也拿起三分之一,三人慢條斯理的走下樓,而老張也抱起英年早逝的塑膠袋王小妹,四個兇手晃著晃著,無須多語。
「臭死了,天啊,一群人大半夜倒什麼垃圾?」
陳小姐打開門,手裡拿著空空的玻璃水壺。
她看見正經過門口的我們,不禁皺起眉頭埋怨。
我們面面相覷,正準備繼續走下樓時,我突然有點想殺了陳小姐。
「哈咻。」
我打了個噴嚏,左手拎著的塑膠袋墜地。
令狐的頭顱從鬆脫的綁口中滾了出來。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滾到了陳小姐的腳邊。
陳小姐的瞳孔放大,丹田微微鼓起。
陳小姐才正要扯開喉嚨尖叫,郭力、柏彥、老張全衝上前去,六隻手亂七八糟摀住陳小姐掙扎的口鼻。
沒有慌亂的失序,也沒有粗重的喘息聲。
一下子,只有一下子,陳小姐手中的水壺完好無缺放在地上。
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他看看你,你看看她。它。
郭力將手中的兩個大塑膠袋放下,柏彥接過,一隻手各抓兩個。
我拾起令狐頑皮搗蛋的腦袋,裝進袋子裡,重又仔細綁好。
郭力扛起玲瓏有致的陳小姐。
大夥一齊走下樓,打開門,坐上車,發動。
「去哪?」抱著塑膠袋的老張問道,坐在我身邊的他,渾然不知王小妹的長髮已經雜亂地露出來了。
「我知道一個好地方。」郭力轉動方向盤,輕踏油門。
沒有人有異議,各自沈澱著。
夜模模糊糊。
樓,已不再扭曲。它跟安詳的降E大調夜曲一樣自在,空空盪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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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再也沒有看過穎如。
就像個幽靈似的,她一個人拖著屍體消失在凌晨兩點半的小巷裡。
她的房間一直為她保留著。她有鑰匙,隨時可以回來。
帶新玩具回來也好,或是將已經發臭的粉紅旅行袋、跟巨大的行李箱帶走也好。
這裡永遠屬於妳。
兩天後,老張第一個搬走。
他在客廳桌子上的紙條裡說,他在菜市場裡找到一間還算過得去的小雅房,這段期間感謝我們的照顧。
他的紙條我吃下去了,代表這段深刻的友情與我永遠同在。
柏彥第二個搬走,搬走前他學會了抽煙,和嘆氣。
一個人多愁善感,或願意裝得多愁善感,都算是一種成長。
憑這點我祝福他。
有一天中午,我還在那間常去的排骨便當店遇到正在點菜的柏彥,兩人著實寒暄了好一下子,那感覺真是不錯。
只是後來,我就沒有見過柏彥了。
郭力無所謂搬走不搬走,他原本就不常住在這裡,東西也少,我打算租約期滿才幫他將房間清光。
這段期間,我跟郭力一齊打發了前來詢問的便利商店地區經理、學校老師、公司人事部經理、警察的公式詢問,稀鬆平常。
那個黑色的星期天之後,郭力留下了五十萬,夠意思。
不過我沒有把這堆鈔票吃下去、讓友情跟我永遠存在,我打算拿來擴充設備,看我看得更多、更清楚,聽的更細、聽的更廣。
我想,下一批的房客會玩得更有感覺。
小套房出租,月租3000(誠可議),不限男女。
附廚房、洗衣機、脫水機、共用冰箱、客廳、天台、升降梯、寬頻網路。
二十四小時內洽可。
黑色星期天之後
成疊的檔案卷宗擱了一桌,焦黃的煙屁股跟檳榔渣堆滿了煙灰缸,白板上一張張觸目驚心的照片,紅色的圈圈反覆強調著不斷格放後的致命創口,破破爛爛的證物鑑定報告跟法醫報告緊緊捏在每個人的手裡,有時無奈摔在桌上,有時被捲成乾癟的條狀。
專案偵緝室裡煙霧瀰漫,氣氛很疲累。
「幹!兩個禮拜了!這傢伙還是在胡扯!」兩天三夜沒睡的柯力文組長大拍桌子,為暮氣沉沉的偵緝室注入一點力氣。
王乃強彷彿沒有聽到,手中的嫌犯自白書給他捏的孜孜作響,閉上眼睛,滿下巴的灰白鬍渣。
「要是外面沒盯的那麼緊,用點手段,他什麼都老老實實吐出來了,什麼人權條款?都是狗屁。」我隨口罵道。
刑求是我的專長,刑求到嫌犯精神崩潰則是我的特色跟個人興趣。要不是因為前年我不小心弄死了一個毒犯,現在早就升副組長了。
「夏江平警官?既然不能用就別提,想點管用的辦法,要不你這輩子別想翻過去!」柯組長瞪著我。
我閉上嘴。
上頭給的破案期限即將在明天到期,但整個案子都陷入一團混亂,明天一早就必須去警政署向幾個長官會報案情進度的柯組長心情糟透了,左撇子的他甚至把一邊的頭髮都抓掉了,禿了半邊。
經過連續幾天馬不停蹄的逼問、偵訊、證據蒐集、調查相關人證物證後,有三個同事累倒在醫院,一個瘋了,還有一個介於精神失常跟辭職的邊緣。
但案情仍舊要命的膠著。
這件案子連上了各大媒體四天的頭條,斗大殷紅的報紙標題符咒般貼在每個專案小組組員的腦海裡,電視記者天天都在做追蹤報導、做專家訪談、做叩應綜藝節目廣徵民意,以各種角度切入這個台灣犯罪史上最扭曲的一頁。
「台中東海別墅區連環謀殺案!十死四失蹤!房東涉嫌重大!」
「立法委員的失蹤首級赫然出現在東別凶宅?」
「東別肢解怪案,四重要關係人三死一行蹤成謎?」
「房東發誓:兇手除了自己,還有四人涉嫌共謀。」
「東別靈異傳說紛紜。法醫:二十年來從沒看過這種命案現場。」
「警政署署長:本案不排除有其他共犯,還在調查中。」
也因為前一陣子,坐在黑頭車後座、被割去首級的國會立法委員的頭顱,也同時在這棟凶宅找到,於是這件原本就十分血腥的案子理所當然更加受到多方的關注與壓力,還扯上許多靈異玄說。
聽破門而入的同僚說,該立委的腦袋放在凶宅其中一房間的桌上,被一只粉紅色的塑膠旅行袋裝著。一打開,蛆在紫色的頭上密密麻麻爬附著,令人欲嘔的屍臭鑽進眾人的鼻孔裡。
媒體的八卦報導自然把握時機對案情加油添醋一番,「梅花瞳鈴眼」、「台灣靈異事件記事簿」等犯罪情境劇也應運而生,社會大眾在受不了恐怖新聞的連日轟炸後,一片假惺惺的大作反彈,學者與民眾紛紛投書報紙,指責這樣的深入報導太過強調命案的凶殘與血腥,只會帶給社會極負面的影響,若青少年有樣學樣的話豈不糟糕。
太可笑了。
任何人,只要翻過嫌犯長達八萬五千字的自白書後,都會覺得一向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在這次刑案的報導上,實在是太幼稚、太扁平、太卡通了。
「乾脆把自白書整理一下,做個簡單報告就好了?反正我們也沒有刑求,自白書是有法律效力的,事情的真相如何就交給法官跟檢察官去斷定吧。」從美國FBI受訓回來的新組員Sam頭低低地提議。
「自白書?乃強你說說看,你進重案組十七年,有看過哪一份自白書像這份異想天開的自言自語漏洞這麼多?不合常理處四十七處?太過巧合處二十六處?你是去美國打砲的嗎?你為什麼不去死一死?」柯組長震怒,口水都噴到我的臉上。
Sam臉上愧疚、不敢抬頭,但手指卻在桌底比了個幹。
別說辦案的經驗,我在小說跟電影裡都沒看過這種事,要是我也不敢拿這份厚達兩百多頁的胡說八道在各級長官前朗誦。這輩子肯定升不上去!
乃強依舊沈默不語,好像在思考著什麼,臉上深陷進去的皺紋緩慢牽動著。
牆上的鐘:十一點十七分。
看來,今晚是沒辦法回去了。
我起身,推開煙霧繚繞的偵緝室大門,走到走廊撥了通電話:「綺姍,看來今晚又回不去了,妳先睡吧,記得把門窗鎖好,嗯,不要忘記掛上門後的鐵鏈子。掰。」
掛掉電話,我在走廊站著,閉目養神,回憶案情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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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前,永福國小的教務主任到派出所報案,說一個叫王芸可的三年級學生已經有一個禮拜都沒去學校上課了,家裡的電話也沒人接,到連絡簿裡的住址拜訪家長,卻被家長的房東告知王先生跟王芸可小妹妹在一週前的星期天就已經搬走了,還積欠了兩個月的房租。
後來,一個大約三十多歲、叫曾德成的男子,帶著一個焦急的五十多歲婦人到派出所報案,自稱他的女朋友陳敏慧,也就是婦人的女兒,已經有一個月沒有打電話回家,曾德成去陳敏慧租賃的地方找她,房間卻搬個一乾二淨,無消無息的,也沒去公司上班。房東還埋怨說,陳敏慧上個月的水電費欠交,著實數落了半小時。
這不是稀鬆平常的事嗎?有什麼好大驚小怪?但那個叫曾德成的男子卻堅持這件事必有蹊蹺,因為房東跟其他的房客都向他證實,陳敏慧失蹤前一個星期,跟一個個頭高大的男子在房裡起了肢體衝突,男子還動手打了陳敏慧,並揚言日後還要在公司場合加以報復。
曾德成嚴重懷疑,那個個頭高大的男子恐怕跟陳敏慧的失蹤有關連,經過他的調查與其他房客的指認,確定是陳敏慧在目前任職公司的前男友孔憲剛。
孔憲剛與陳敏慧在分手後一直保持藕斷絲連的曖昧關係,也承認他動手毆打陳敏慧的當晚的確有不當出言恐嚇,但他絕對跟陳敏慧的失蹤沒有一點干係,最多也只是陳敏慧心生畏懼不敢去公司上班,索性離職搬家而已。
經過初步的調查後,相關證據闕如,孔憲剛當晚就被飭回。
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畢竟類似的案子調查到最後,不是依舊一頭霧水,就是大驚小怪居多,反正一點證據都沒有,要辦下去也不知道從何著手。
然而,原本應該就此打住的無聊案子,卻因為一個剛從警校畢業的派出所警員在整理報案記錄時發現的「巧合」,有了一點看似不相關、卻十分重大的進展。
「你看,兩個禮拜前永福國小來報案,王芸可跟她爸爸住的住址,正好跟陳敏慧承租的地方一模一樣耶!」那個初出茅廬的員警好奇地跟一旁的同事說。
當天,那個追根究底的小員警查了半天,終於得知王芸可的父親王名凱也已經兩個星期都沒去公司上班,而王名凱工作的兩家公司中,其中一家已經依照規定將他辭退。他跟王芸可一樣,兩個多星期以來都沒有明顯的社會聯繫。
小員警興致一來,放下手邊最愛的福爾摩斯探案集,告訴同事他要去王名凱與陳敏慧共同租賃的東海別墅區走一下,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
結果一去不回。
小員警失蹤了,家裡也不見他回來。
離職三天後,派出所的其他同事開始調查他的下落,發現最後看見他的人,是東海別墅區裡一個賣西瓜汁的女店員。
「他買了一杯西瓜汁後,就一個人在那棟老房子門口按電鈴,後來有個高高瘦瘦的人打開門,他就進去了。」戴著假睫毛的女店員強調:「我印象很清楚,因為我最度爛那些蹺班出來逛大街的警察了!」
於是,派出所叫兩個跟失蹤小員警交好的警察去那宅子查一下,結果那兩名警察中午出去,但到了晚上九點都遲遲沒有回報,打了手機也沒人接聽。
當天晚上十一點,處理過幾件刑案的派出所老警官仔細一想,發覺事情有些怪異,於是調了幾個荷槍實彈的刑警,偽造了檢察官的搜索令,十多個人緊張非常地到三名員警失蹤的租屋門前,正考慮要不要按門鈴的時候,鐵門就打開了。
「啊!怎麼一天到晚都有警察找上門!有什麼事嗎?」一個高高瘦瘦,眼睛深陷在巨大黑眼圈的中年男子,躲在門內笑道。
惡夢連連,才正要開始。
「發呆啊?」
乃強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旁邊,手裡正點著一根煙,我伸手過去將剛剛點燃的煙頭捻息。
「拜託,在裡面抽的還不夠嗎?」我說,彈彈手指上的灰。
乃強莞爾,並不生氣,將煙盒收了起來。
兩個辦過好幾件大案子的老警官,並肩站在走廊上。
「剛剛在裡面組長問你話,你不鳥他,是在想什麼?」我問,從口袋裡摸出兩個十元硬幣,走到老舊的自動販賣機前面:「喝啥?一樣?」
乃強點點頭,慢慢說道:「這個案子,那個房東絕不是精神失常妄稱犯案而已,他涉嫌最重大,這個立場從一開始我就沒變過。」
咚咚。
我將一罐凍頂烏龍茶丟給乃強,自己開了一瓶。
「廢,一個正常人好端端的幹嘛把指紋用鹽酸剝掉?那個房東早就計畫好要犯案了。」我說,停了一下,又說:「我們可不可以停止叫他房東?他馬的,一開始被他耍的團團轉浪費了不少時間,依我看,他根本就是個操你媽的神經病。」
雖然,我們調閱了所有精神病院的就醫記錄,至少在「照片」檔案上,並沒有發現這個自稱房東的精神異常者。
這個談笑自若、有時甚至興奮異常的殺人兇手,十根手指頭上的皮都被自己用鹽酸腐蝕、然後給剝了下來,根本沒辦法從指紋檔案中比對出他的真實身分。
把他的照片登在報紙上,前來指認的人異口同聲聲稱他的確就是那棟租宅的房東,經常在附近出沒、用餐、買東西、貼租屋啟示等等。
但是,我們在他的房間衣櫃裡後找到一副破碎的枯骨,那枯骨經過法醫鑑定,發現死者生前遭到非常殘暴的攻擊,全身骨骼上下有一百四十多處刀傷,其中有一百二十九處都足以致命。
更重要的是,經過DNA的鑑定發現,那枯骨的主人才是那棟租宅法律上的真正擁有者,四十七歲李建發,而且死去五年以上。
調查也發現,沒有家室的李建發買下這棟樓,已經有十一年之久,幾個老一輩的居民指出,李建發以前也曾將房間租給幾個學生跟上班族。
那麼,這個自稱「房東」的殺人兇手究竟是誰?
他為什麼要冒充那棟房子的主人?
而且長達至少五年以上?
他是否曾經是那棟樓的房客之一?
如果不是,他怎麼會挑中這棟樓的房東取而代之?
如果是,那棟樓究竟發生過什麼可怕的事?
所有的答案全都在那可惡的冒牌貨的腦中,也說不定,根本沒有所謂的答案。
這個冒牌貨刻意毀掉能夠確認身分的指紋,卻又不斷聲稱自己叫做林澤佑,但戶政事務所的電腦資料庫中,全台灣只有兩個林澤佑,其中一個早在1987年就移民美國,年約六十七歲,另一個則是二十五歲的小毛頭,現在正在服兵役。
「幹!」我冷笑,這傢伙心裡一定得意的很,好像不管他說什麼我們都必須被迫相信似的。
乃強嘆了一口氣,沈重的鼻息教我皺起眉頭。
「需要這樣嗎?」我不以為然。至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衝進去特別偵訊室將他踢成會說實話的女人。
「江平,我們以前辦過很多大案子,為了感情殺人的最多,為錢為色殺人的第二,失手不小心掛了別人的也不少。但這個人顯然是瘋子,所有的被害者從一開始就沒有彼此殘殺的理由,卻在一連串的巧合底下個個死於非命。真的是瘋子的行徑,偏偏法律對這樣的人又最寬容。」乃強有感而發。
「你該不會真信了他那一套吧?我敢打賭所有的人都是他殺的。」我不以為然。
「殺人的部份他的確涉嫌重大,但每個房間裡都有好幾台針孔攝影機跟收音器,是事實。江平,你一定要試著接受這個事實。」乃強凝視著手中的烏龍茶,罐子搖晃著。
「太離譜了,你竟然會相信一個人可以藉由針孔攝影機操控一整棟樓的人?說到底,他不過就是偷窺女人洗澡的變態。」我一口將烏龍茶喝完。
「......」乃強依舊端詳著烏龍茶漂浮的褐色,聲音平緩:「江平,難道你都不會害怕嗎?」
「怕?怕三小?」我發笑。
「你怎麼知道有沒有人在另一個房間偷看你?你怎麼知道之前房子的建商有沒有偷偷留下一份鑰匙?樓下的大樓管理員有沒有私製你房間的鑰匙?之前的住戶有沒有暗中備份房間的鑰匙?隔壁鄰居是不是懂得開鎖的能手?幫你照顧小孩的朋友有沒有心懷不軌重製一份大門的鑰匙?在你回家的時候,有沒有人躲在......」乃強越說越離譜,他的眼神呆滯的可怕,好像靈魂被吸進另一個空間。
「真是太不可置信了,你以前辦案時那股嫉惡如仇的衝勁跑到哪裡去了?你真該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的蠢樣。」我嗤之以鼻。
「我不知道,大概是老了。現在的我真的很慶幸再過兩個月就可以退休、回家吃自己......」乃強注視著烏龍茶的眼睛好像在逃避什麼,說:「面對這個案子,我只想吐,只想逃走,只想把卷宗鎖進檔案室裡。我永遠都忘不了前天小鳳在廁所裡自殺被發現,大家合力架住她時,她臉上扭曲的表情。」
乃強抬起頭來,啜飲著烏龍茶:「江平,那不是人的表情。我只想把案子結了,怎麼結了都不打緊,我不想再碰它。」
我靜靜聽著。
乃強真的老了,變弱了。
「我明白了。」我拍拍乃強的肩膀,一個人走進羈押人犯的特別偵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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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幽的小房間裡,昏黃的燈光打在「房東」的臉上。
他看起來像是剛剛睡了一場好覺,精神奕奕。
值班的二毛五說,房東在睡覺的時候,鼻腔裡還會不由自主發出奇怪的旋律,那旋律不停重複了三個小時,吵得他連一本漫畫都沒辦法看完。
我叫二毛五出去,整個特別偵訊室只剩下我,房東,慢慢捲動的錄音帶,以及單向鏡面玻璃後的律師與檢察官。
我將烏龍茶喝完,單手將鐵罐擰爛。
「夏江平警官,你該不會又來問那些一成不變的問題吧?」房東一臉無辜。
「那是因為你只回答一成不變的問題。」我冷冷看著房東,我最痛恨他這種事不關己的表情。
他跟我之間已經重複了四、五次一模一樣的對話,而這一次,我已經盤算好一段擊潰他犯罪喜悅的結尾。
我將燈光故意拿靠近他,強光厲害,讓他睜不開眼睛。
房東沒有埋怨也沒有皺眉頭,他只是看著我,好像強光根本不存在。
扣扣扣。
單向鏡面玻璃被敲打著,我知道是他的律師正在警告我,我的行為已經越線了。
我不在乎,繼續讓強光打在他醜惡的臉上。
「藥局的勤還是不肯承認賣過藥給我嗎?」房東主動開口。
「東海別墅附近有五家藥局,沒有一家姓勤,整個台中縣也沒有藥局老闆姓勤,你要虎爛就找別人吧,我對你的藥哪裡來的根本沒有興趣。」我的反應很冷淡。
「勤真是狡猾。」房東噗嗤一笑,好像早就料到一樣:「他真是天生的罪犯,隨時隨地都可以消失。
我不耐,回答問題的怎麼是我?
「你不覺得你自白書根本是一本恐怖小說,還且還是一本三流的恐怖小說,節奏亂七八糟自以為是,巧合也多得太過分了?」我彎腰,盯著他的眼睛。
「過獎。」房東大方承認。
「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柏彥被你下藥後醒不過來,你該怎麼把故事接下去?」我總是用這個問題開始。
「那會是另一個故事。」房東幽幽地說,彷彿為了另一個沒有實現的故事遺憾著。
「你覺得一個人被反覆下藥迷昏、搬運身體到不同的地方,不起疑自己被下藥的機率有多大?不去買攝影機錄下自己睡著後做了些什麼的機率有多大?出現異常行為或記憶空窗期後,不去看精神科醫生的機率有多大?」我往左走。
「不知道,大概非常小。」房東露出他的黃板牙,笑:「但對柏彥來說,機率是百分之百。」
「你覺得一個人相信自己會夢遊殺人的機率有多少?」我往右走。
「不知道,大概趨近於零吧?」房東一貫的回答:「但對柏彥來說,機率是百分之百。」
「你覺得一個女的在浴室洗澡,突然被人從後面強姦,居然一下子就順從發浪的機率有多少?」我往左走。
「對陳小姐這個人來說,機率是百分之百。」房東左手比一,右手劃了兩個圈圈。
「你覺得一個人會用殺人這麼激烈的手段,也不願意多費脣舌澄清誤會的機率有多少?」我咄咄逼人,但看在房東的眼中這根本不是問題。
「對老張這樣的人來說,機率是百分之百。」房東不慍不火。
「三個人在同一個晚上忙著棄屍,結果經過另一個房門時,竟然碰見第四個人正要出門棄屍,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我冷笑。
「你知道籃球大帝Michael Jordan在比賽最後一秒,投進了多少次不可思議的逆轉球?」房東用一種竊笑不已的表情看著我。
「四個人一起棄屍,經過走廊時,碰巧遇見第五個人拖著一袋屍體開門的機率有多大?」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拳頭都快捏出血來。
「那幾百個逆轉球裡,有幾十個球Jordan根本連籃框都沒看見,其中最經典的一球居然是在塞爾蒂克隊的王牌Larry Bird面前、毫不遲疑從籃框後面出手進算!你有沒有印象?Larry Bird的表情都綠了!簡直是神乎其技!」房東說得很興奮,好像那一球是他本人安排的。
「你知不知道你編造的故事裡,有多少個不可思議的籃框後0.5秒出手進算加罰?二十六個!只要其中一個巧合沒有發生,你鬼扯的故事就會大大失控!」我嘲笑。
「如果Jordan同時也是個裁判,我想,無論比賽最後剩下一秒還是十分之一秒,Jordan從各個無法想像的角度投進逆轉球的機率,都是百分之百。」房東的眼睛發亮,好像Jordan正從三分線外起跳,在他頭頂上灌進爆炸性的一球。
「我受夠了你的百分之百。」我憎恨地說。要是比較不起眼的案子,眼前的殺人犯早就被我脫下褲子,電擊老二直到冒煙為止。
「回頭看已經發生的事,機率當然是百分之百。有些事不能不發生,因為它就是那麼存在著,預言在實現之前叫做預言,實現過後就沒有意義了,劇本演完就該放進倉庫,因為我們要看的是最後的、剪接過後電影,電影裡的機率,都是百分之百。」房東誠懇的表情非常欠揍,他胡說八道的、自以為是的哲理更令我頭痛欲裂。
我喝斥:「那柏彥呢?既然你們最後都是共犯!為什麼你還要天涯海角追去殺他!」
房東雙手合十,微笑道:「阿彌陀佛,我怎麼知道那個死大學生後來搬到哪裡?」
「是嗎?」我來回踱步,要不是房東的律師正在單向玻璃後監視著我,我真想給他的下巴一拳。
柏彥在房東的自白書中,是棄屍的共犯,是倖存者,是一個離開的房客。
但事實上,就在柏彥找到新租處搬出凶宅的第六天,就被住在隔壁的同班同學發現,三天沒出門的他被綁在新房間的鐵椅上,喉嚨發炎腫大,兩隻灰白的眼睛凝視著天花板,像是被迫噎死的。
後來法醫取出柏彥喉管中的異物,發現竟是一顆腐爛多時的貓頭,當真匪夷所思。派出所調查了幾天,卻查不出有誰會費心潛入一個大學生的房裡,對他做出這麼變態的虐殺。
與自白書最不對稱的一點是,這件案子發生在東別連環凶案之前好幾天。
總之這份夢幻自白書少了一個重要證人、犯罪涉嫌者。
「仔細看著!這個叫張國定的男人,是不是你殺的?」我將一疊恐怖的照片摔到房東的桌上。
「我也是聽你們說才知道老張被殺了,那件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房東正色說道,拿起兇案現場的照片欣賞著:「不過,能夠用那種方式慢慢殺死老張的,你們看了我的自白書後也應該知道是誰了吧?」
張國定是第一個搬出凶宅的倖存房客,在這件案子初露線索時,我們警方循線搜查到他在菜市場的新住所,那是一間老舊的鐵皮屋加蓋,門板上貼了十幾道大大小小的符咒,還有從廟宇求來的平安香包。
持了搜索票,一行人浩浩蕩蕩在張國定的房門口堵著,但喊了半天門也沒人應,於是我叫那棟房子的房東過來開門,竟發現張國定的雙手被衣服綁在衣櫃裡的鋼製懸樑上吊著,全身上下都有針孔的細密傷痕,肢體發黑,死了好幾天。
法醫驗屍發現,張國定的血液裡有成份不明且相當複雜的毒素溶劑、也曾出現過數十倍於正常人的抗體反應,但對張國定本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在完全斷氣前至少歷經了七十二小時的痛苦折磨。
於是自白書又少了一個重要證人、犯罪涉嫌者。
「喔?那郭力呢?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我雙手環抱胸前。
「第六次回答你,郭力如果消失不見了,只有一個可能,你們去翻翻我的自白書吧。」房東長長嘆了一口氣,說:「沒想到連郭力都躲不掉,唉,你們把我關到牢裡也好,牢裡安全些。」
「幹,你不要將什麼事情都往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女人身上攬!是男人的話就敢作敢當!」我憤怒地大拍桌子。
房東正色說道:「我是敢作敢當,你們那三個來探查的警察確實是我殺的,所以要判我三個死刑也是合情合理。不過令狐的確是郭力親手斃的,王小妹的確是老張殺的,王先生的確是穎如宰的,陳小姐也的確是老張、郭力、柏彥三人合力掛掉的,而穎如房間超大行李箱裡的腐爛國小女生、桌子上血肉模糊的立委人頭,當然也是穎如幹的,這點毋庸置疑不是嗎?我也帶你們到大度山找到棄屍的地點不是?我很合作,但不能將所有的命案都算在我的頭上,那對辛苦實踐預言的我是個天大的侮辱。」一副大義凜然、敢作敢當的模樣。
我的拳頭緊握,轟然揍向桌子:「你以為自己很行嗎?警察是那麼好耍的嗎?告訴你!全台灣監獄裡到處都是我們的人,不管是獄卒還是裡頭的大哥,只要我一句話交代下去!用鋼刷刷你的老二,白天被大家用拖把戳你屁眼,晚上要幫兩百多人口交,倒吊、鴛鴦鎖、辣椒水、吃頭髮、架烏龜樣樣都來,準整死你!」
房東害怕地說:「別這樣對我,我已經在反省了。」
他反省的表情,卻像正想朝你臉上射精的猥瑣樣子。
兩人許久未語,但我的話可還沒問完。
我瞪著房東,說:「不想在被槍斃前就被搞死的話,就說清楚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冒充房東?是不是一開始就計畫犯案?幹什麼把指紋弄掉?」
誰是誰,居然是結案最大的關鍵,最官僚的一部份,非搞清楚不可,要不然任何記錄都會變得空空洞洞,意義也會隨時自我毀滅。
房東沒有說話,他出神地玩弄手指頭上的鼻屎,接著研究起掌紋的奧妙。
每次我們質詢他的身分,就像使用法語跟猴子溝通一樣毫無反應,問他是哪個學校畢業的,他一下子說台大肄業,一下子說輔大肄業,又問他曾被哪個老師教過,他就會背誦出曾經看過的警察制服上的名字。
存心搗亂。
「還有,我們在所有人的房間裡都可以找到他們的指紋,唯獨你跟穎如的房間一個像樣的指紋都沒有,只有你自己的毛髮、指甲、皮膚碎屑、精液,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兩手一攤。
「穎如神出鬼沒,自然不會留下證據。如果留下了,也是她不在乎。」房東的眼神炯炯發亮。
我諷刺道:「一個人要扮成兩個人,還真是煞費苦心,其實你跟我心裡都很明白,從頭到尾都沒有張穎如這個人,張穎如只是你的幻想,你的分裂,你沒有老二的第二人格。」
這是Sam提出的精神分析理論,假房東既然冒充了真房東收租,自己還篤信不疑,兼又杜撰出一個荒謬絕倫的犯罪腳本,精神狀態不穩本身就是確定的。也所以,假房東將心中某個想像或慾望投射到一個不存在的人物上,這樣的想法也就不足為奇。
久而久之,不存在的人物也會實際發生行動。以藉用同一個身體為方式。
穎如,只是一個投射,一個完全沒有道德軀殼的假設。
所有關於她真實存在的可能,是零。
已故的導演希區考克的經典代表作「驚魂記」,就是敘述一個精神分裂症的男子同時化身為自己已經去世的母親,動手殺害許多無辜少女,化身期間不只偽裝女性聲嗓欺騙調查案子的私家偵探,連行為舉止都強烈顯現母親的特殊嫉妒性人格。
眼前的男人,不管是真的精神分裂還是善於偽裝,總之,這個世界上絕沒有穎如這個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杜撰出來的虛偽故事。
我看著不發一語的房東,繼續說:「一個大男人居然要閹割自己才有辦法當一個殺人鬼,真是丟盡我們帶把好漢的臉!」
房東沒打算理會我,他研究著沒有指紋的手指,捏著、揉著、掐著、甩著,好像手指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玩意兒。
「你渴望犯罪、渴望殺人、甚至渴望成為經典,但很抱歉,你只是一個娘娘腔的小彆三,我也會跟記者這麼說的。」我得意洋洋看著沈默的房東,我的話一句句命中他的弱點。
這傢伙如果真的像他說的那麼神,為什麼要殺掉前來詢問的小員警?唬弄幾句過去也就是了,但他選擇了將自己曝光,其心自是要成為犯罪史上不斷被引述的一頁,這是所有變態共同的虛榮心。
我洞悉了他,他在我面前已經虛弱無力。
房東頭也不抬,不多久,雙手手指彼此怪異纏繞,打成一個肌骨扭曲的結。
「而這個怪案,隨著時間跟媒體健忘的個性,一年後就不會有人在意。你應該知道前桃園縣縣長劉邦友在自己官邸被黑道掛掉的案子吧?當初炒得驚天動地的,哈,現在呢?那恐怖的命案現場已經被拆掉了,一點價值都沒有。你呢?一個沒有頭的立法委員,沒名沒氣的,過一陣子大家連他叫什麼名字都忘了,你啊,不過是做了一場白工。」我哈哈大笑,鼓掌拍手。
強光照射下,手掌的巨大黑影在房東臉上晃動著。
房東舉起他纏繞不清的手指團,困惑地說:「警察大人,我......我好像把自己鎖死了?打不開!」
我失笑。
一個人的兩隻手掌,怎麼會如此亂七八糟地鎖在一起?
「你不過就是個小丑。」我說,打開門,關上。
門縫裡,最後看到的房東,正忙著苦惱自己兩隻糾纏不清的手掌。
就跟虛假的房東、張穎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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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姍,今晚我要加班,恐怕不能回家睡了,明天一早還要去署裡跟那些老頭子報告呢,嗯,愛妳,晚安。」
我掛上電話,在沙發上切換著電視節目,索然無味地在上百個頻道中跳躍。
三年又十個月了。
乃強說的對,那個 扭曲變形的案子絕不能碰。
就在身分不明的「房東」被送進土城監獄之後的兩個月,我剛剛刑求完一個飆車族後回到家裡,赫然發現公事包裡竟有一份房東自白書的影本,我慢慢思索回憶,好不容易才承認原來是自己在有意無意中將檔案室的備份偷了出來。
偷?為什麼我要偷這種愚不可及的東西出來?
我不知道,但在嗤之以鼻後,深夜我躺在熟睡的綺姍旁,慢慢翻閱著荒謬至極的自白書,一遍又一遍,我竟沒辦法停下來,也沒辦法睡覺。
因為我怕闔上眼睛後會做惡夢嗎?
不是,我不是像乃強那樣的人。
我比較強。
翻著翻著,我不由自主想到下班前,自己被柯組長轟罵一頓的下賤樣子,他不斷質疑我為什麼要將一個飆車、拒絕臨檢的毛頭小子用指老虎打到脾臟破裂?然後像個管家婆般,柯組長將許多無謂的陳年舊事倒了出來,氣得我當場離席,打開暫時拘留室、抓起裡面一個剛抓到的女毒蟲的頭髮往牆上摔,直到牆上塗滿鮮血為止。
停職留薪三個月?
馬的,今天社會會扭曲成這個樣子全都是因為這群沒有老二的迂腐警察執法不力的關係。
天亮了,闔上看了五遍的自白書,上面的字句有些已被我重複塗了好幾個圈圈。
真是邪惡透頂的人性,不管這些自言自語是不是真的,光是用人類的語言說出這樣的想法就夠令人作噁的。
我小心翼翼下了床,打開電視,看著晨間新聞。
「各位觀眾早安,昨天深夜土城監獄發生集體兇殺案,眾所矚目的東別連環兇案受刑人所被囚禁的四人牢房在凌晨兩點發生激烈口角,其中兩人聯手將另一名受刑人毆打致死,隨後在獄警鎮壓的過程中,一名獄警涉嫌過度執法,不斷使用電擊棒攻擊其中一名受刑人鼠蹊部,導致受刑人重傷緊急送醫,而神祕的東別受刑人則立刻被隔離審訊,目前還不知道整個衝突的過程......」
多麼可笑。
這種變態應該讓我在廁所裡打到半身不遂,何必送到監獄浪費國家飲食?
我立刻關掉電視,打了通電話給線民阿角,叫他想辦法幫我約中部的大毒梟白桑出來。
「跟白桑說,我夏江平要跟他談一筆大生意。」我是這麼說的。
兩天後,我在一間茶室跟白桑闢室密談,半小時後,白桑一出了密室,就從懷裡掏出手槍幹掉他最親近的手下,也就是警方長期佈線的臥底;一個小時後,另外兩個重要的臥底也被挑斷手腳筋丟到海裡,死得不明不白。
而我的戶頭裡,則多了七百萬新台幣。
七百萬,我買下了逢甲一棟老舊的租宅,重新翻修打理好,弄了最流行的寬頻網路、全套衛浴、甚至是第四台。
但是我,卻不太看電視節目了。
我起身,打開隱密的小房門,走進一個幾乎被電腦液晶螢幕、各種聲音環繞著的小小世界,關上隔音極佳的泡綿厚門。
很多畫面,很多聲音,但卻很寧靜。
二樓,一個月前搬走的柏森正拿著自己暗中備份的鑰匙,偷偷打開以前租賃的房間,尋寶似窺探著,在黑暗中慢慢接近正在熟睡的新房客舒可。
住在舒可對面的雞飯,正坐在浴室地板洗澡。
我不懂,一個大男人幹什麼留那種長頭髮?幹什麼在身上刺一堆自以為有個性的圖騰?每次看到雞飯仔細呵護一頭頹廢長髮的樣子,我就會奇怪為什麼他還能交得到那麼漂亮的女朋友?應該教訓一下。
三樓的美鈴正在作仰臥起坐,一邊戴著肥厚的耳機哼哼唱唱,肺活量挺大,你真該聽聽他親哥哥跟她做愛時,她一邊大哭一邊大叫的淫蕩聲音,真是峰峰相連到天邊。
美鈴戴著耳機,自然沒發現剛剛走廊上重重砰的一聲。
「幹你媽的!好好的書不念學人家吃什麼搖頭丸!」我拍了拍住在美鈴對面的死延畢生國仔的後腦勺。
國仔渾身發抖,卻無法動彈與喊叫,他的嘴巴被我封死、全身捆上粗麻繩,坐在小房間中的鐵椅子上。
「刑求嗎?抱歉,叔叔我只刑不求,專門整治你們這些被法律過度保護的壞孩子!」我笑笑,一拳將國仔的下巴轟歪。
水載舟亦覆舟,偷窺對我來說可不是像那個該死的「房東」那樣,想導出一齣沒有意義又自以為了不起的「電影」。
偷窺讓我發覺人性的更黑暗面,進一步確立我執法的正當性。
這些社會的劣質品、生活在空虛迷霧中的小鬼,每一個都有機會進來這個、我個人精心打造的社會再教育房,加以焠鍊、提升、百折不撓,然後裝進袋子丟掉,就跟半年前只會刷卡、預借現金的敗家女秀卿一樣。
「喂,仔細看著。」我拿出立可白,故意慢慢靠近國仔的眼珠,國仔恐懼地緊閉眼睛,但這根本徒勞無功。
我得意洋洋地用手指撐開他的眼皮,然後將立可白塗了厚厚的一層上去。
我聽不到國仔的尖叫聲,但一種大快人心的痛撤心扉用一種形而上的方式衝進我的體內,我的腦下垂體好像分泌出什麼爽快的東西讓我不斷顫抖似的。
我滿意地拍拍國仔搖晃不已的頭顱,用膝蓋撞了幾下讓他休息一陣,隨時準備開始第二回合由我個人主辦的「反搖頭丸活動」。
為什麼要休息?
因為我聽見一股既熟悉又幽悵的旋律,以及輕輕的腳步聲,慢條斯理地穿過昏黃的走廊,穿過隱藏式的收音器。
四樓,我的腳底下。
飄逸的烏溜溜長髮,潔白無暇的連身長裙,巨大的行李箱,一只 包羅萬象的木盒。
一個神祕的租屋傳說。
「那幾百個逆轉球裡,有幾十個球Jordan根本連籃框都沒看見,其中最經典的一球居然是在塞爾蒂克隊的王牌Larry Bird面前、毫不遲疑從籃框後面出手進算!你有沒有印象?Larry Bird的表情都綠了!簡直是神乎其技!」
我還記得房東當時說這段話的表情。
我坐了下來,靜靜欣賞「如霏」打開大行李箱時的優雅動作。
喀,一個昏迷不醒的老人從箱子裡摔了出來,撞上牆角鼓鼓的大黑色塑膠袋。
避無可避,身為一個執法人員與一個社會再教育者,我跟身為殺人魔的如霏之間,遲早會殘忍地對決。
但在這之前,我得好好了解她、洞悉她、吃食她散發出來的妖異魅力。
然後,從千萬個紅色畫面中尋找出、藏在她優美行刑中的弱點,像一頭耐心的野獸,等待璀璨絢麗的交鋒瞬間。
她拿起針筒。
夜也深了,靜謐在安詳的租宅裡。
慾望慢慢在每個畫面裡,扭動著,失焦著,爬梭著。